冰冷的汉白玉地面,寒气透过破烂的靴底,直刺骨髓。每向前挪动一步,脚踝上那副精铁打制、足有小儿臂粗的镣铐,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又沉重的刮响,在空旷得令人窒息的紫宸殿里回荡,撕扯着死寂的空气。
押解我的两名禁卫,铁甲森然,手像铁钳般死死扼住我的上臂。他们每一次发力,都精准地碾过我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。新伤叠着旧伤,每一次触碰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过。我咬紧牙关,咸腥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,是牙床被咬破的血。冷汗混杂着之前刑房里沾染的污血,从额角淌下,滑过眼角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,带来一阵模糊视野的刺痛。我挺直了背脊,试图对抗那股要将我彻底压垮的剧痛和虚弱,可每一次呼吸,都牵动断裂肋骨处的尖锐疼痛,眼前阵阵发黑。
终于,那两双铁钳般的手猛地向前一搡。
膝盖重重砸在坚硬的玉石地砖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骨头仿佛要碎裂开。我单膝跪地,另一条腿倔强地撑着,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。沉重的镣铐砸在身侧,发出金属的悲鸣。
视野因剧痛和汗水而模糊摇晃,但我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,那两道来自大殿最高处的目光。一道,沉甸甸地压在我低垂的头顶。另一道,带着孩童特有的、无法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安,在我染血的囚衣和镣铐上逡巡。
我缓缓抬起头。
金碧辉煌的御座之上,端坐着大燕名义上的至尊——年仅七岁的皇帝赵焱。小小的身体裹在过于宽大、绣满金龙的明黄龙袍里,显得格外稚嫩脆弱。他白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,努力想摆出威严的模样,但那微微蜷缩的脚趾和下意识揪着龙袍衣角的小手,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惶恐。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,此刻正圆睁着,带着孩童对血腥和暴力的不解与惊惧,怯生生地落在我身上。当他撞上我抬起、布满血丝的眼睛时,那小小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,求助般地微微侧头。
他的视线,投向了他身旁稍矮一阶的凤座。
凤座之上,那个女人。
林知夏。
年仅二十八岁的大燕摄政太后。她并未穿着繁复沉重的朝服,只一身玄底金绣的常服凤袍,墨玉般的发髻高挽,簪一支通体莹润的九尾凤钗。凤口衔着一颗鸽血红的宝石,在她白皙的颈侧投下一点森冷的红影。她坐姿慵懒而优雅,身体微微斜倚在凤座的扶手上,一只手随意地搭着,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,像凝固的血珠。
她的脸,无疑是美的。肤白如玉,眉如远山,鼻梁挺直。但那双眼睛,却像深秋寒潭里浸了千年的墨玉,幽深、冰冷,没有任何波澜。此刻,那目光正落在我身上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,如同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破旧器物,没有愤怒,没有得意,只有一种掌控生死的、彻骨的漠然。
整个紫宸殿死寂无声。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,垂手肃立,连呼吸都压得极低,如同泥塑木雕。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,每一次心跳都被这无形的压力放大,在耳中咚咚作响。
死寂中,林知夏终于动了。她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,指尖微微抬起,又落下,在光滑的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。
嗒。
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,瞬间刺透了殿内凝固的空气。
侍立在她身侧、一个面白无须、眼神阴鸷的老太监,如同提线木偶般立刻躬身趋前一步。他手中捧着一个金盘,盘上稳稳放着一个玉杯。杯壁极薄,近乎透明,能隐约看到里面盛着大半杯色泽诡异的液体——那液体浓稠,呈现出一种近乎妖艳的紫红色,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,隐隐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幽光。
老太监无声地走到我面前三步之外停下。金盘反射着烛光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那杯毒酒散发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诡异气息,丝丝缕缕钻入鼻腔。
林知夏的目光,终于从我脸上移开,落在了那杯毒酒上。她的唇角,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,几乎难以察觉。那不是笑,更像是一种确认,一种尘埃落定的轻蔑。
“陆将军,”她的声音响了起来。音色并不难听,甚至带着一丝清冷,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,清晰无比地钉入我的耳膜,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,“你,辛苦了。”
那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“大燕的律法,容不得半分僭越。谋逆大罪,十恶之首。”她顿了顿,指尖随意地朝着金盘的方向一点,动作优雅得如同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,“念在你曾为大燕立下过些许汗马功劳的份上,哀家,赐你一个全尸。”
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,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,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此刻的狼狈与狰狞,还有一丝……她期待已久的绝望?
“这杯‘鹤顶红’,算是哀家,对你这位‘镇北大将军’,最后的体面。”她红唇轻启,吐出最后的裁决,“请,上路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