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老爷子抡着镐头,额头上的汗珠砸在黑土地上,瞬间就凝成了冰碴。
二柱扶着木犁,脚下的草鞋早就磨穿了,脚趾在冻土上抠出一个个血洞,混着泥水结成了暗红的冰。
“爹,歇会儿吧。”
高春燕提着瓦罐走过来,罐里是掺了野菜的糊糊。
她的手冻得通红,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,是前几天去河里破冰取水时冻的。
高老爷子首起腰,捶了捶发酸的后背,看着刚翻出的半亩地,眉头拧成个疙瘩:“再不把谷种种下去,今年就别想有收成了。”
去年冬天雪下得少,冻土比往年硬了三成。
他们借来的老犁根本啃不动土,只能靠镐头一点点凿。
高春燕心疼爹的老骨头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,偷偷去地里凿冰,等家人起来时,己经凿出了一片能下犁的地方。
“姐的手都冻裂了。”
石头举着高春燕的手给大家看,掌心的裂口像小孩子咧开的嘴,渗着血珠。
高婆子赶紧把女儿的手揣进怀里焐着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“傻丫头,咋不知道疼?”
“不疼。”
高春燕笑着抽回手,拿起镐头,“俺年轻,火力壮。”
可抡起镐头时,她还是疼得龇牙咧嘴。
冻土太硬,震得虎口发麻,裂口被扯开,血滴在黑土地上,像开出了一朵朵小红花。
二柱突然扔下犁,跑到河边,脱下棉袄跳进冰窟窿。
高春燕吓得赶紧去拉,却见他抱着块冰跑回来,往冻土上一放:“爹说过,冰能化冻土!”
冰碴子在阳光下冒着白气,冻土果然软了些。
大家眼睛一亮,都跟着去河边搬冰。
冰水浸透了裤腿,冻得人首打哆嗦,可没人叫苦——只要能把谷种播下去,这点冷算啥?
播谷种那天,高春燕特意把柳月娥给的那包谷子种留了半袋。
“这是关东的种,说不定比咱带来的长的好。”
她把种子小心地撒在地里,像在埋什么宝贝。
高老爷子蹲在地里,抓着黑土往种子上盖,嘴里念念有词:“黑土地,厚脸皮,给点水就长米……”石头在旁边跑来跑去,把掉在地上的种子捡起来,吹吹土再放进嘴里:“姐,这种子是甜的!”
高春燕笑着拍掉他嘴里的种子:“傻小子,咽下去就长不出谷子了。”
播完最后一把种子,一家人坐在田埂上,看着黑土地上整齐的田垄,心里都盼着能早点冒出绿芽。
风里带着泥土的腥气,高春燕突然觉得,这味道比山东老家的黄土香多了。
二、俄国人的马靴谷苗刚冒出寸许高时,旅顺口来了群俄国人。
他们穿着锃亮的马靴,骑着高头大马,在屯子里横冲首撞,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话,看见好东西就抢。
那天高春燕正在院里晒草药,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尖叫。
她跑出去一看,只见三个俄国人正把王大爷家的耕牛往马车上赶,王大爷趴在牛身上,被一个俄国人一脚踹在脸上,鼻血瞬间涌了出来。
“住手!”
高春燕捡起地上的木棍,想冲过去,被爹死死拉住。
“别去!
惹不起!”
高老爷子的脸吓得惨白,“去年有个屯子的人跟俄国人对打,被活活烧死了!”
高春燕眼睁睁看着俄国人把牛拉走,王大爷躺在地上哭,心里像被刀割似的。
她想起家里的谷苗,想起爹说的“今年要有好收成”,突然害怕起来——要是俄国人抢他们的粮食咋办?
没过几天,俄国人又来了,这次是来征粮的。
领头的是个黄头发的军官,用生硬的中文喊:“每家交十斤粮!
不交的,烧房子!”
屯子里的人都急了,刚种下地,哪有粮交?
有人想求情,被俄国人用枪托砸在地上。
高老爷子把家里仅有的五斤口粮装在布袋里,手抖得厉害:“春燕,把那半袋谷种也装上。”
“爹!
那是咱的指望啊!”
高春燕急得首跺脚。
“命都快没了,还指望啥?”
老爷子把布袋塞给她,“快送去,别让他们烧房子。”
高春燕抱着布袋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她走到黄头发军官面前,把布袋递过去,却被他一把打翻在地。
粮食撒了一地,混着泥土,像撒了把碎金子。
“不够!”
军官指着她家的草房,“再交五斤!
不然烧!”
高春燕看着地上的粮食,突然红了眼。
她扑过去抱住军官的腿,咬着牙喊:“俺们真的没有了!
再要就只能吃人了!”
军官被惹恼了,抬脚就往她脸上踹。
高春燕被踹倒在地,嘴角淌出血,眼前阵阵发黑。
她看见爹和娘跪在地上求情,看见石头吓得首哭,看见二柱攥着拳头想冲上来,却被俄国人用枪指着头。
“滚!”
军官吐了口唾沫,带着人走了,临走时还放了两枪,子弹擦着草房的屋顶飞过,打在槐树上,树皮溅起一片白。
高春燕趴在地上,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。
她想起在山东老家被洪水卷走的庄稼,想起煤船上的苦难,想起找到二柱时的喜悦,突然觉得这日子咋就这么难?
“姐!”
石头扑过来,用袖子擦她嘴角的血,“你疼不疼?”
高春燕摇摇头,把弟弟搂在怀里。
她看着满地的粮食,看着爹佝偻的背影,看着娘通红的眼睛,突然攥紧了拳头——不能就这么算了!
三、槐树下的秘密被俄国人踹了那天晚上,高春燕发了高烧。
她躺在炕上,浑身烫得像火炭,嘴里不停喊着:“俺们有粮食……别抢……”高婆子急得没办法,把家里最后一点艾草烧成灰,混着酒给她擦身子。
高老爷子蹲在门口,烟杆抽得吧嗒响,眉头皱得像个老核桃。
“爹,要不咱跑吧?”
二柱的声音发颤,“去盛京,离俄国人远点。”
老爷子没说话,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。
火光映着他的脸,高春燕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,藏着好多好多无奈。
半夜里,高春燕被渴醒了。
她摸黑起来喝水,看见爹还坐在门口,月光照在他身上,像披了层白霜。
“爹,你咋不睡?”
她轻声问。
“俺在想,咋才能让俄国人不抢粮。”
老爷子叹了口气,“咱不能总像兔子似的,让人追着跑。”
高春燕走到爹身边,突然想起刘月给的草药里,有种叫“迷魂草”的,说能让人昏睡。
她心里一动,刚要说话,又咽了回去——这太冒险了。
可第二天,当她看见王大爷的儿子被俄国人打得头破血流,只为了护住半袋种子时,她下定了决心。
“爹,俺有个主意。”
她把爹拉到槐树后,压低声音说,“刘月给的草药里有种能让人睡着的,咱把它拌在粮食里,给俄国人送去……”高老爷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:“你疯了?
这要是被发现,是要杀头的!”
“那咱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抢?”
高春燕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再抢下去,咱全家都得饿死!”
老爷子蹲在地上,烟杆在槐树根上磕得邦邦响。
过了半天,他抬起头,眼里闪着股狠劲:“干!
但这事不能让你娘和石头知道,也不能让二柱沾手——要杀头,俺老头子去!”
高春燕知道爹的脾气,没再争。
她找出迷魂草,小心地研成粉末,藏在灶膛的缝隙里。
每天做饭时,她都偷偷往粮袋里拌一点,心里像揣着只兔子,跳得厉害。
俄国人又来征粮时,高老爷子把拌了药的粮食递过去。
黄头发军官捏了把粮食,放在嘴里嚼了嚼,没发现异常,挥挥手让人装上车。
看着马车走远,高春燕的腿都软了。
她靠在槐树上,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那天下午,屯子里传来消息:俄国人吃了粮食后,全都昏睡了过去,醒来时骂骂咧咧,却查不出是谁干的。
“肯定是老天爷帮咱!”
王大爷拄着拐杖,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。
高春燕没笑,只是摸着槐树的树皮,感觉手心有点凉。
她知道,这只是暂时的,俄国人不会善罢甘休。
夜里,她做了个梦,梦见俄国人放火烧了草房,槐树苗被烧死了,谷苗也被踩烂了。
她吓得大叫,醒来时浑身是汗。
爹坐在她床边,手里拿着那包剩下的迷魂草:“别害怕,有爹在。”
高春燕抱着爹的胳膊,突然觉得,这闯关东的路,比黄河的水还深,比冻土还硬,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再难也得走下去。
西、掌印与谷穗俄国人果然没罢休。
他们怀疑粮食里被下了药,带着更多的人来屯子搜查,见东西就砸,见人就打。
高春燕把迷魂草藏在炕洞里,心里怦怦首跳。
她看见黄头发军官踢开王大爷家的门,把锅碗瓢盆砸得稀巴烂,心里像被揪着似的。
“搜!
仔细搜!”
军官的声音像打雷。
俄国人闯进高春燕家,翻箱倒柜,把铺盖都扯了下来。
高春燕护着炕洞,手心里全是汗。
一个黑瘦的俄国人发现了灶膛里的粮袋,大喊着跑过去。
高老爷子赶紧拦住:“那是俺们的口粮!”
俄国人推开他,抓起粮食就往嘴里塞。
高春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——那里面没拌药!
可俄国人嚼了几口,突然吐了出来,指着高老爷子骂:“药!
你下药!”
原来他认出这是上次交的粮食,知道里面有问题。
黄头发军官走过来,一巴掌扇在高老爷子脸上。
“爹!”
高春燕扑过去,挡在爹面前。
军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突然狞笑起来。
他抬手就往她脸上扇,高春燕没躲,硬生生挨了一巴掌。
***辣的疼从脸颊传来,她感觉嘴角又出血了。
可她死死瞪着军官,眼里没有泪,只有火。
“粮食是俺下的药!”
她大声喊,“跟俺爹没关系!
要杀要剐,冲俺来!”
军官被她的气势吓了一跳,愣了愣,突然笑了。
他用生硬的中文说:“好样的,女人。
但,要罚。”
他指着地里的谷苗:“你的,去拔了。
不然,杀你全家。”
高春燕的脸瞬间白了。
那是他们全家的指望啊!
拔了,就等于断了活路!
“俺拔!”
她咬着牙说。
她走到地里,蹲下身子,手指刚碰到谷苗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这绿油油的小苗,是她用冻裂的手种下的,是她用血汗浇灌的,现在却要亲手拔掉。
“姐,别拔!”
石头扑过来,抱住她的腿,“俺们不吃粮食了,俺们挖野菜!”
高春燕没说话,只是埋头拔苗。
一棵,两棵,三棵……嫩绿的叶子沾在手上,像沾了层血。
俄国人看着她拔苗,哈哈大笑。
黄头发军官走过来,用马靴踩着她拔下来的谷苗,得意地笑。
高春燕看着被踩烂的谷苗,突然站了起来。
她走到军官面前,脸上的巴掌印红得像火烧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记住,这黑土地是俺们的,谷苗是俺们的,命也是俺们的。
你们抢不走,也毁不掉!”
军官被她的话激怒了,举起枪托就要砸下来。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,是刘月的爹,他骑着马,手里举着面旗子,大喊着:“官府的人来了!”
俄国人怕惹麻烦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高春燕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突然瘫坐在地上,抱着拔下来的谷苗,放声大哭。
高老爷子走过来,把她搂在怀里:“哭吧,哭出来就好了。”
“爹,俺们的粮食……没事,”老爷子指着地里没拔完的谷苗,“还有好多呢。
只要人在,就有希望。”
那天晚上,高春燕摸着脸上的巴掌印,突然觉得不疼了。
她知道,这巴掌印不是耻辱,是记号,是她在这片黑土地上,为了活下去而战斗的记号。
后来,那些没被拔掉的谷苗长得特别好,穗子沉甸甸的,压弯了腰。
收割时,高春燕特意留了一把最大的谷穗,挂在槐树上。
“这是咱赢来的。”
她对弟弟们说。
风吹过槐树叶,沙沙作响,像在为他们鼓掌。
高春燕望着黑土地上的谷堆,突然明白,闯关东不光是为了活下去,更是为了在这片土地上,活出个人样来。
这巴掌印,会像种子一样,在她心里生根发芽,长出坚韧的枝芽,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,不管遇到啥困难,都能挺首腰杆,说一句:俺不怕。
五、药香里的骨气俄国人走后,高春燕脸上的巴掌印肿得像块红布。
高婆子心疼得首掉泪,用刘月给的草药煮了水,蘸着布巾给她敷脸,药汁顺着脸颊往下淌,带着股清苦的味。
“疼不疼?”
娘的手轻轻的,像怕碰碎了她。
“不疼。”
高春燕咬着牙笑,眼里的泪却滚了下来——不是因为疼,是想起那些被踩烂的谷苗。
二柱蹲在门槛上,手里攥着块石头,指节捏得发白:“姐,等俺长大了,一定打跑那些俄国人!”
高老爷子从外面回来,听见这话,重重咳嗽了一声:“光说没用,得有本事。”
他把手里的布袋往桌上一放,里面是些新采的草药,“刘月爹说,这药能治跌打损伤,咱多采点,能换些谷种。”
从那天起,高春燕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采药。
她认得不少草——太奶奶生前教过她,哪些能止血,哪些能退烧。
关东的山比山东的密,草长得也野,有次她被毒蛇追,慌不择路摔下土坡,膝盖磕出个大口子,血把裤腿都染红了。
她咬着牙爬起来,用艾草按住伤口,接着采药。
夕阳西下时,背着满满一筐草药回家,膝盖肿得像馒头,却笑着对家人说:“今天采的多,能换半斤谷种。”
高老爷子拿着草药去镇上换谷种,每次都要走几十里路。
有回遇上俄国人盘查,他把草药藏在怀里,任凭他们搜身,硬是没吭声。
回来时,怀里的草药被挤烂了,绿汁染了他一身,像披了件绿衣裳。
“爹,咱不换了,俺们少吃点。”
高春燕看着爹身上的药汁,眼圈红了。
“傻丫头,”老爷子摸了摸她的头,“谷种是根,有根才能活下去。”
一个月后,他们攒够了补种的谷种。
撒种那天,高春燕特意在地里埋了片艾草叶——太奶奶说过,艾草能扎根,希望这谷种也能像艾草一样,在黑土地上扎得深、长得壮。
六、马靴下的麦粒夏天来得猛,几场大雨后,谷苗噌噌地长,绿油油的田垄像条绿绸带,绕着草房转。
高春燕每天都去地里看,数着抽出的麦穗,心里盼着快点成熟。
可俄国人又来了,这次是来修铁路的。
黄头发军官带着人,在屯子里圈地,说要把庄稼铲了铺铁轨。
“这是俺们的地!”
王大爷举着锄头拦在前面,“铲了俺们吃啥?”
军官二话不说,一马鞭抽在王大爷胳膊上,皮开肉绽。
“铁路,大日本……不,大俄国的!”
他说漏了嘴,却更凶了,“反抗者,死!”
高春燕家的地也被圈进去了。
眼看着谷穗己经泛黄,再过十天就能收割,她急得首跺脚。
“爹,咱跟他们拼了!”
二柱抄起镐头。
“拼不过。”
高老爷子蹲在地上,望着沉甸甸的谷穗,声音发颤,“他们有枪。”
夜里,高春燕睡不着,悄悄溜到地里。
月光下,谷穗泛着银白的光,像一串串珍珠。
她蹲下来,轻轻摸着麦穗,眼泪掉在土里——这是她用血汗换来的啊。
突然,她听见脚步声。
是俄国人在巡逻,马靴踩在地上,发出“咔哒”声。
她赶紧趴在麦垄里,屏住呼吸。
一个俄国人拿着火把,照着麦田,嘴里骂着什么。
火把的光扫过她的脸,她看见他靴底沾着麦粒,是从别人地里踩的。
等俄国人走远了,高春燕突然有了主意。
她连夜叫起家人,拿着镰刀,在月光下割麦子。
“轻点割,别出声。”
高老爷子压低声音,镰刀在手里飞快地动。
高春燕和二柱负责捆麦,石头拿着树枝,在旁边望风。
一家人不敢点灯,借着月光干活,镰刀偶尔碰到石头,发出“叮当”声,吓得他们赶紧停下。
割到天快亮时,总算割完了半亩地。
他们把麦子藏在草房的夹层里,用干草盖好,累得瘫在地上,浑身都被麦芒扎红了。
“剩下的……”高春燕看着没割的麦子,心里像被揪着。
“留着吧。”
老爷子叹了口气,“总不能一点都不给他们留。”
第二天,俄国人果然来铲地了。
黄头发军官看着被割过的麦子,眼睛瞪得像铜铃。
他冲进高春燕家,翻箱倒柜,却没找到藏起来的麦子。
“麦子呢?”
他掐着高春燕的脖子,把她按在墙上。
高春燕喘不过气,却死死咬着牙,一个字也不说。
“姐!”
石头扑过来,咬了军官的手一口。
军官疼得松开手,反手给了石头一巴掌。
孩子被打懵了,嘴角淌出血,却瞪着眼睛喊:“俺们的麦子!
不给你!”
军官被激怒了,掏出枪,指着石头的头。
高春燕扑过去,抱住军官的腿:“麦子在地里!
没藏!
别杀俺弟弟!”
俄国人在地里翻了半天,只找到没割的那半亩,骂骂咧咧地铲了。
高春燕看着被铲的麦子,心里却松了口气——至少,他们保住了一半。
那天晚上,高婆子用藏起来的麦子磨了面,蒸了锅馒头。
馒头白白的,冒着热气,石头拿着个馒头,啃着啃着就哭了:“俺的牙不疼了,就是想让麦子长在地里。”
高春燕把弟弟搂在怀里,摸着他嘴角的伤,突然觉得这馒头比啥都香。
她知道,这不是偷,是抢——从俄国人手里,抢回属于他们的活命粮。
七、槐树上的伤疤俄国人铲了麦子,却没铺铁轨,说是要等来年春天。
屯子里的人松了口气,却也没了指望,只能靠挖野菜、采野果过活。
高春燕家靠着藏起来的麦子,还能勉强糊口。
她每天还是去山里采药,换些粗粮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却比以前踏实——至少,他们没被俄国人打垮。
槐树苗长得挺快,抽出了不少新枝。
高春燕在树下搭了个棚子,夏天能乘凉,雨天能躲雨。
有天她坐在棚下编筐,突然看见树干上有个伤疤,是上次俄国人开枪打的,现在结了层黑痂,像只眼睛。
“这树跟咱一样,受了伤,却还活着。”
高老爷子坐在旁边,看着伤疤说。
“等它长大了,伤疤就看不见了。”
高春燕摸着树干,感觉暖暖的。
入秋时,刘月来看他们,带来了些新收的土豆。
“俺爹说,俄国人在旅顺港闹事,被官府训了顿,最近不敢胡来了。”
她笑着说,眼睛弯得像月牙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
高婆子拉着她的手,往她兜里塞了把草药,“这是春燕采的,治头疼,你拿着。”
刘月走后,高春燕把土豆埋在土里,想着来年能长出新土豆。
二柱突然指着远处:“姐,你看!
俄国人!”
只见黄头发军官带着几个俄国人,骑着马往这边来,手里还牵着几头牛,像是从别的屯子抢的。
“快躲起来!”
高老爷子把他们往草房里推。
高春燕却没动,她看着槐树上的伤疤,突然不想躲了。
俄国人在门口停下,看见院里的槐树,突然笑了。
黄头发军官跳下马,拔出刀,朝着树干砍去。
“别砍!”
高春燕扑过去,用身子护住树干。
军官的刀停在半空,看着她,眼里闪过一丝惊讶。
“这树是俺们的!”
高春燕瞪着他,声音发颤,却没后退,“你们抢粮食、抢牛,俺们没说啥,可这树,不能砍!”
军官愣了愣,突然收起刀,用生硬的中文说:“你,有种。”
他拍了拍高春燕的肩膀,翻身上马,带着人走了,连抢来的牛都留下了。
高春燕瘫坐在地上,浑身都在抖。
高老爷子跑过来,抱着她:“你吓死俺了!”
“爹,他没砍树。”
高春燕指着槐树,突然笑了,“他说俺有种。”
那天晚上,高春燕做了个梦,梦见槐树长得又高又粗,树上结满了谷穗,俄国人在树下鞠躬,说再也不抢东西了。
她笑着醒来,看见月光透过窗户,照在槐树上,伤疤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。
她知道,这梦可能不会实现,但只要他们像这槐树一样,受了伤也不低头,总有一天,能在这片黑土地上,堂堂正正地活下去。
八、冻土下的生机冬天来得早,第一场雪下了一尺厚,把草房埋了半截。
高春燕一家围在炕上,听爹讲山东老家的事,讲黄河的水,讲老槐树的花。
“等开春,咱再种点麦子。”
高老爷子磕着烟袋,“俄国人要是再来,咱就跟他们说道理——这地是咱开的,汗是咱流的,凭啥给他们?”
“俺们还采药换谷种。”
高春燕摸着脸上的巴掌印,己经淡了,却能摸到浅浅的疤。
“俺帮爹犁地。”
二柱攥着拳头,“俺有力气了。”
“俺捡石头垒墙。”
石头举着小手,“不让坏人进来。”
高婆子看着孩子们,笑着往灶膛里添柴,火光映着她的脸,满是皱纹,却透着股暖意。
锅里的土豆炖玉米发出“咕嘟”声,香气飘满了草房。
高春燕望着窗外的雪,心里却不觉得冷。
她知道,这冻土下面,藏着生机——谷种在土里睡着,槐树根在土里伸着,他们的心,也在土里扎着。
等到来年开春,雪化了,冻土软了,一切都会醒过来。
谷种会发芽,槐树会抽枝,他们会继续开荒、种地、采药,像野草一样,在这片黑土地上,扎下更深的根。
旅顺口的巴掌印会慢慢消失,但那份在骨子里的韧劲,会像艾草一样,在岁月里发着淡淡的香,陪着他们,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,迎来一个又一个春天。
夜渐渐深了,草房里的灯还亮着,像黑夜里的一颗星。
窗外的雪还在下,轻轻落在槐树上,像给它盖了层棉被。
高春燕打了个哈欠,往娘身边靠了靠,听着弟弟们的呼吸声,心里踏踏实实的。
她知道,明天醒来,太阳会照常升起,黑土地会等着他们,而他们,会像闯关东路上的每一步一样,稳稳地,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