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月光，像掺了骨粉的水银，惨白地泼在工地上，把一切都刷成僵硬的灰白。
巨大的塔吊骨架支棱着，刺向墨黑的夜空，如同巨兽的嶙峋肋骨。风，
带着深秋特有的、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气，打着旋儿穿过钢筋丛林，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声，
一会儿像是女人压抑的抽泣，一会儿又变成某种难以名状的、空洞的叹息。我，刘墨，
攥紧了手中那方紫铜罗盘。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渗进来，勉强压住心底一丝翻腾的不安。
天池里的磁针像得了疟疾，疯狂地抖动、旋转，完全失了方向，
最终死死钉在“坎”位——大凶，水鬼缠身。罗盘底下，
掌心沁出的冷汗已经濡湿了包浆的木质底盘。这地方，邪性得紧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怨气，湿冷粘腻，死死裹在皮肤上，
像一层无形的、肮脏的油膜。“刘大师！刘大师！” 粗嘎的嗓音划破夜的死寂，
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热情，像钝刀子刮在铁锈上。一个敦实的身影分开惨白的月光，
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。张金贵，这工地的老板。他穿着件挺括的深色夹克，
脖子上那条小拇指粗的金链子，在月光下反射着油腻腻的光，随着他夸张的动作一晃一晃，
晃得人眼花。一张圆脸上堆着笑，眼角的褶子挤在一起，但那双眼睛深处，却像两口深井，
黑沉沉的，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。他手里夹着根粗雪茄，烟雾缭绕，
遮不住他周身那股子混合了汗味、烟草味和……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、令人脊背发凉的戾气。
“辛苦辛苦！大半夜的，劳您大驾！” 他嗓门洪亮，伸过来的手又厚又硬，
像一块粗糙的砂石，力气大得惊人，握住我时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，
仿佛要捏碎我的指骨。那过分的热情底下，隐隐透着一股焦躁，像困兽在笼子里踱步。
“张老板，” 我抽回手，不动声色地在裤子上蹭掉那股子油腻的触感，声音尽量放得平稳，
“情况，电话里大概说了。带我去看看那个桩。”“唉！邪门！真他娘的邪门！
” 张金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，狠狠吸了口雪茄，烟头在昏暗中猛地一亮，
映得他半边脸狰狞如鬼，“就那边！三号桩！灌多少水泥进去都跟喂了无底洞似的！
昨天刚灌满，今天一早去看，他娘的又下去一大截！邪性！工人们都吓得不敢靠前了！
”他伸手指向工地深处。探照灯惨白的光柱如同几把巨大的光剑，刺破黑暗，
最终交汇在一处——一根孤零零矗立在巨大基坑中央的粗大桩管。那管口黑洞洞的，
像大地突兀张开的一只巨口，贪婪地吞噬着周围所有的光线。
光柱打在坑壁裸露的泥土和冰冷的钢筋上，投下扭曲怪诞、不断晃动的阴影，
如同无数只挣扎着想要爬出来的手。离那桩管还有十几米远，
一股刺骨的阴寒就猛地扎了过来，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冷上十倍，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空气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，此刻变得浓重起来，混杂着新鲜水泥的土腥味，
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。张金贵似乎也感觉到了，脚步明显慢了下来，
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，嘴里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。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壮实工头，
更是脸色发白，眼神躲闪，只敢远远地盯着，仿佛那根桩管是吃人的妖魔。
我们走到基坑边缘。巨大的桩管近在咫尺，那股阴寒之气更盛了。我蹲下身，
指尖触碰到坑沿冰冷潮湿的泥土。罗盘上的磁针抖得更厉害了，发出细微的嗡鸣，
针尖死死指着那黑洞洞的管口，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。
“嗡……嗡……”一种极低沉的、黏腻的声响，从那深不见底的桩管深处传来。不是水流声，
也不是气泡声，倒像是……某种巨大的、湿漉漉的舌头，在贪婪地舔舐着什么。
这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，钻进耳朵，直抵脑髓，让人头皮阵阵发麻。
张金贵和那两个工头显然也听见了，脸色瞬间煞白。张金贵夹着雪茄的手指微微颤抖，
他强撑着，声音却有些发飘：“听……听见了吧？就这鬼动静！白天还好些，一到晚上，
尤其这后半夜……”我没说话，目光紧紧锁住罗盘。指针的震颤幅度越来越大，
几乎要挣脱天池的束缚。我深吸一口气，试图压下胸口那股翻腾的恶心感，
从随身的布包里摸出三支细长的线香。“嚓！”火柴划亮，
一点微弱的橘黄火焰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摇曳。我将线香凑近火苗。然而，
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香头明明已经沾上火星，却怎么也点不着！
那点火星只在香头上微弱地闪了一下，随即就像被无形的冷水浇灭，只留下一点焦黑的痕迹。
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。怨气深重，拒收香火！这是大凶之兆。“怎……怎么回事？
”张金贵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。我没理会他，再次划燃火柴。这一次，
火焰还没靠近香头，就“噗”地一声，毫无征兆地熄灭了，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灭。
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。“哼！”张金贵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，
不知是恐惧还是焦躁，他猛地扔掉雪茄，一脚狠狠踩灭，火星在泥土里瞬间黯淡。
“装神弄鬼！”他低声骂了一句，像是在给自己壮胆，又像是在发泄不满。
我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古旧的黄铜铃铛，铃身刻满了模糊的符文。屏住呼吸，手腕微抖。
“叮铃——叮铃——”清脆的铃声在死寂的工地上响起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，
试图荡开那浓稠的阴寒。然而，铃声刚响了两下，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、吸音的墙壁，
戛然而止！余音瞬间被吞噬殆尽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。紧接着，
一股冰冷彻骨的、带着浓重腥甜味的阴风，毫无征兆地从那黑洞洞的桩管口猛地喷了出来！
像一条冰冷的巨蟒，直扑我的面门！“呃！”我闷哼一声，被这股阴风撞得踉跄后退一步，
胸口如遭重击，气血翻涌。手中的铜铃像被瞬间冻结，变得冰冷刺骨，几乎握不住。“大师！
”张金贵惊呼，下意识地想伸手扶我，却又猛地缩了回去，脸上写满了骇然。我站稳身体，
强压下喉咙口那股腥甜。罗盘指针此刻已经彻底疯狂，在天池里高速旋转，发出尖锐的嘶鸣！
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。我猛地抬头，目光如电，
刺向张金贵那张惊疑不定、肥肉微微颤抖的脸。声音不大，却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地炸开，
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，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：“张老板，不是风水不好，
也不是寻常的邪祟作怪。”我死死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，
一字一顿：“是这桩里——有‘人’！”“是打生桩的冤魂！怨气冲天，堵了地脉，
撑满了桩孔！灌多少水泥，都填不满它的恨！”“轰！
”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张金贵头顶炸开！他脸上的血色“唰”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，
比月光还要惨白。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，瞬间涌起的不是震惊，不是疑惑，
而是某种被猝不及防、狠狠揭穿了最深秘密的极度惊骇！他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，
猛地向后踉跄了一大步，沉重的身体几乎失去平衡。
脖子上那条粗大的金链子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疯狂晃动，
在惨白的探照灯光下划出一道道刺目的、慌乱的金光，晃得人眼花缭乱。“什……什么？！
打……打生桩？”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，尖利、扭曲，像被砂纸磨过喉咙，
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恐慌和难以置信。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，
目光扫过那两个同样面无人色、如同见了鬼般僵在原地的工头，又猛地收回来，死死盯住我，
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。“大师……您……您可不能乱说啊！
这……这都什么年代了……”他的反应太大了，太激烈了。
远远超出了听到一个惊悚“推断”的正常范畴。
那是一种秘密被赤裸裸剥开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本能恐惧。我站在原地，
罗盘在手中依旧疯狂嗡鸣，指针乱颤。阴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，死死压在我们之间。
“乱说？”我迎着张金贵那惊骇欲绝的目光，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，
清晰地将每一个字钉进他耳膜，“怨气冲霄，拒受香火，铃声断绝，阴风扑面！
桩孔深寒如九幽，吸吮之声如厉鬼啖魂！罗盘所指，天池乱象，无一不昭示此乃生人活祭，
怨灵囚困！它就在下面！它恨！它要这地方永无宁日！要你们所有人——不得安生！
”我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工地上回荡，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冰冷的审判意味。
那两个工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，其中一个甚至腿一软，直接瘫坐在地，牙齿咯咯作响。
张金贵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，惊恐如同潮水般在他眼中翻腾、冲撞。
他那条金链子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小，最终无力地垂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。他张着嘴，
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抽气声，像是离了水的鱼。死寂。只有那深不见底的桩管深处，
依旧传来低沉、黏腻的“嗡……嗡……”声，如同饥饿的怪物在黑暗中磨着牙。
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。突然，张金贵脸上那种极致的惊骇如同潮水般退去，
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、令人心底发毛的僵硬笑容。
那笑容像是用刻刀硬生生刻在他脸上，嘴角咧开，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，
眼神却空洞麻木，深不见底。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他喉咙里挤出几声干涩刺耳的笑，
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，“陈大师……果然……名不虚传啊！准！真他娘的准！
”他一边干笑着，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，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。那姿态，
活像一具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、关节僵硬的僵尸。他抬起那只戴着硕大金戒指的右手，
似乎想习惯性地拍我的肩膀。“您说的一点儿……不错！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
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亢奋，却又空洞得可怕，在寂静的工地上显得格外瘆人，“是埋了个人！
就在这桩底下！埋了个……不听话的工人！
”他的手掌重重地、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拍在我肩头。就在他手臂抬起落下的瞬间，
借着惨白晃动的探照灯光，我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——他那件深色夹克的袖口，
因为动作向上缩了一截。露出的手腕内侧，赫然是三道深深的血痕！暗红色的痂皮翻卷着，
边缘还带着新鲜的、粉嫩的肉芽！那绝不是旧伤，看那结痂的程度和边缘的色泽，
分明就是几天之内造成的！形状扭曲，边缘锐利，
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……狠狠地、绝望地抓挠过！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，
骤然停止了跳动。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！他还在笑，
那张僵硬的笑脸几乎要贴到我的鼻尖，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