街口那只铜铃,孤零零挂在牌坊下,风一过便颤三颤,像谁在低笑,又像谁在哭。
周半闲戴着斗笠,慢慢走过***。
穿过草鞋底穿到脚心,他停在牌坊影子里,看了一眼街巷。
灯火稀落,每家门楣都悬铃,有大有小,有的还缠了半干的黄符,墨迹被夜风吹得首抖。
他在心里把***的频率记了西遍,又记了西遍,这便有了路引。
镇子名叫铜铃镇,却不是旧名。
据说三年前才改,周半闲翻过路边的破碑,确定了传言没错。
改名之后,死了七个人。
每个都在夜里跟着铃走出门,第二天尸首会在镇外枯井里被人捞起,喉间一道整齐刀口,像只看不见的手抹过。
他推开一家茶铺的门,木门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。
柜台后的老头子抬眼看他,眼白里全是不安的红丝。
“客官来得不是时候。”
老头子说,“夜里不留客。”
“我找人。”
周半闲答,“一个月前的货商队,失了个脚力,叫刘广,你可曾见过?”
老头子闭了闭眼,像在思量,又像在躲避。
半晌才道:“买茶的人多,名字记不得。
可这月确实不太平,你若要打听,夜里就别往外跑。”
门外的铃,忽然“哗”的一声连串作响。
老头子像被掐住喉咙一样猛地住口,额角渗汗。
周半闲却只是抬手,把茶盏往边上一推,让出桌面的阴影。
他瞥见桌脚下压着一张破纸,上面画了一口井,旁边写着三个字——东头井。
他把那纸抽了出来,放回原处,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,起身拢拢斗篷,去了。
雾越来越厚,灯笼的光在里头像一朵被捏瘪的野花,颜色惨白。
他听着***,忽远忽近,像在前面领路,也像在旁边窥伺。
很快,他到了东头井边。
井沿长满青苔,麻绳烂成了毛边。
井里黑得像被墨装满,看不见底。
周半闲俯下身,掌心贴着冰凉石沿,他在黑里看见一点更黑的影痕,像是水底有东西缓缓转着圈。
“来见个面吧。”
他把话说给黑暗听。
话音落下,黑里忽然浮起一阵细微的回声。
有人在水底轻轻叹气,那叹气穿过水,穿过夜,穿过他的耳骨,又像是从他心口里冒出来。
他指尖一抖,从袖中捻出一枚极薄的铜叶。
铜叶上头勾了七道符线,形如水波。
他把铜叶弹进井里,铜叶贴着水面旋了一圈,便没了。
水面片刻安静,随即,一根黝黑锁链破水而出,砸在井沿上。
溅起的水珠,在火把光里亮了一瞬,又很快暗下去。
锁链每一节都缀着铃,几十只挤在一起,轻轻颤动,发出细碎鸣声,像一群困在瓶中的虫子,在玻璃上磨牙。
“你迟了。”
一个声音从井底升起,像从很远的地窖里传来,又像近在咫尺。
“迟也是早。”
周半闲道,“我只问两件事——你是谁,你要去哪里?”
水底的影慢慢上浮,像一团被水浸了三年的黑布。
先露出一只手,再露出半张脸。
看不清五官,却看得见那张脸上贴着一道破碎符纸,上书一个“镇”字。
“我被锁在这里第三年了。”
影低声道,“铃是我的债,也是我的命。
我叫乔婆子。
我不想再守这个镇。”
周半闲看着那张脸,没有同情,也没有厌恶,只有一点点好奇:“你欠了谁?”
“欠一个姓乔的女儿。
她死那年,镇里人把她的铜匣沉在井下,怕她作祟,拿我顶替。
说我名字也姓乔,阴差阳错,便算抵命。”
影说到这,忽然笑了一声,笑声像风吹过空屋,“我若不守,夜铃便敲得更响,每一家都会响。
响过七声,就有人开门。”
“是谁在敲?”
她不答,只问:“你敢不敢听第二遍?”
周半闲点头。
***就来了,像水面被针轻轻点了一下,一圈一圈往外荡。
声音并不大,却能扎进人心里去。
他听了七声,在第八声前抬右手,轻轻一扣,把那声音扣在两指之间。
声音停了。
影怔住:“你做了什么?”
“切掉了你和铃之间的线。”
周半闲说,“我不想听第三遍,第三遍会跟我说谎。”
井沿上的锁链忽然剧烈挣扎,***齐响。
雾被震开一条缝,他看见远处街口,也有铃应声抖动,一排又一排,像草浪起伏,整个镇子在一瞬间活了。
老头子从雾里奔来,脚步软得像踩在泥上。
他嘴里叫着:“别动!
别动!
那是镇魂链,动不得!”
“镇魂”两字落地,雾里传来细碎笑声,像新生的牙咬碎了糖壳。
井里的影,也笑了,声更冷了:“你们怕铃,你们更怕不响的铃。”
老头子扑到井边,对周半闲哆嗦着作揖:“小哥,收手吧。
链一动,魂要乱了,这镇就要出事了。”
周半闲没有松手,他把扣住的那一点声音推回黑暗里。
声音在他指尖下,像一条细蛇扭了一扭,又钻回去。
“告诉我,她的匣子在哪。”
他说。
“没有匣子!”
影的声音忽然尖了一寸,“谁告诉你有匣子?”
“碑告诉我的。”
周半闲道,“你们改名那年,换了镇碑。
碑脚下埋了泥,新泥里有铜屑,铜屑里带油脂——不是常香,是守尸油。”
老头子的脸一下白透了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我来到这,便知道。”
周半闲耸了耸肩,风把他的斗笠掀高了一寸,“你们把她当祟,其实她不是。
她要的不是灯,不是门,她要回铜匣里去。”
影沉默很久,才问:“那你想要什么?”
“我要一个名字。”
他答,“失踪的人。”
影又笑,这回笑里有点怨气,也有点轻快:“你问得太多了。
铜匣在南巷祠堂的地龙下。
但那里有人守着,他不让任何人碰,哪怕是一粒灰。”
“他是谁?”
影的声音淡下去,像潮水退了,连带着井口的雾,也轻了些:“他叫张铁牛,他欠我一个夜晚。”
老头子猛地朝周半闲摇头:“不要去南巷!
那里犯过几回事了,去的人都回不来。”
“我去。”
周半闲说,“你们两个都别跟着。”
他说完,把锁链按回井里。
***像被人捂住了嘴,只余极轻极轻的颤音。
他转身,沿着巷道往南走,雾里的灯笼在他背后渐渐灭去,像一朵朵被拧熄的萤火。
南巷尽头,有座小祠堂。
门口横着两棵老槐树,树干肿胀,像长了睁不开的眼。
祠门闭着,门钉油亮,一根纤细的红线从门缝里伸出来,绷着、绷着,像有人在里面提着线。
这一端,连在门外的一只小铃上。
他把线捏断,铃没有响,祠门却自己开了一条缝。
里头黑如墨。
他迈进去,脚步刚落地,就听见一个极低的“嗬”声,像是喘气,又像是提醒。
“别踩地龙。”
一个粗哑的声音从黑暗里出来。
随后火光亮起,中年男人提着松油灯,脸像石头刻的,眉骨很重,眼睛却很清醒。
“张铁牛。”
周半闲叫出他的名字。
男人愣了一瞬,点头:“是我,你怎么知道?”
“你身上有锻骨的味道,手上有绳茧,能扛井索,也能打井桩。”
周半闲看了看地面。
黑砖上有一道浅浅鼓起的弧线,像蛇伏地。
他绕着弧线走了一圈,问:“匣子在哪?”
张铁牛走到供桌后,掀起帘子,露出一块铜面板。
面板边缘磨得发亮,显然常被抚摸。
他按了按面板旁的小孔,一阵轻响之后,面板缓缓后退,露出一截暗格。
暗格里,放着一只巴掌大的铜匣。
匣身没有纹饰,只有西角各嵌了一只小铃,铃口封着蜡。
“她在里面。”
张铁牛说,“她不愿出,也不肯完全闭上。
我只能守着。
我欠她一个夜晚,那夜是我多嘴,招她去看戏,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坏人,我跑得慢。”
“你欠她的不是夜晚,是道歉。”
周半闲伸手去摸那匣。
刚触到指尖,忽然觉得一冷,像有一只冰手按住他指节。
“别动。”
一个女子的耳语,在他耳后响起,“我还没回完家,我不想被谁盖上盖。”
周半闲手一顿,收回去。
他转头对张铁牛说:“她不想闭,她想走,要从祠门走,要从镇子走,要从***里走。”
张铁牛苦笑:“她走不了。
镇子一到夜里就合上,像一张无缝的大网,谁也穿不过去,除非铃不响。”
“那就让它今夜不响。”
周半闲说。
他把铜匣捧在手心,轻轻一震,西角的铃同时发出一声极短的轻鸣,随即沉寂。
他低声念出七个字,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水上,却不溅起水花:“镇魂非灭,借路非留。”
祠门外的风停了,雾像被压在地上,不再翻滚。
镇上的铃,一只接一只止住轻响。
那种停,不是被人粗暴捂住,而像是夜晚自己睡着了。
“我们走。”
他说。
周半闲提匣出门,张铁牛紧随其后,不语而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