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地下室的第一夜
林秦岚把行李箱竖起来当桌子,军用水壶压住《林氏兵法》卷起的边角,借手机电筒那束惨白的光,一行一行啃那些朱砂小字。
祖父的字迹瘦硬,像被岁月磨到只剩骨头的树枝,却在“军争篇”末尾突兀地拐了个弯——“行军打仗,先得有口热饭吃。”
她抬头,那两个馒头还在塑料袋里冒白汽,像临时升起的炊烟。
手机忽然震动,屏幕显示“陆军总医院”。
“林小姐,您母亲明天必须补缴一周押金,否则系统会……我知道。”
她打断对方机械的声音,“最迟中午。”
挂掉电话,余额短信跳出来:¥312.48。
她把数字默默背了两遍,像背射击密位表。
地下室信号只剩一格,她把手机举到窗边——外面是隔壁楼的后墙,灰砖缝里渗着黑水,离窗棂不到半臂,像一只合拢的手。
墙根忽然亮起一点火星,是对门张叔坐在小马扎上抽烟。
烟头明灭间,照亮他缺了指节的左手。
“丫头,睡不着?”
他声音低,却穿过铁窗首灌进来,“出来透口气,这儿晚上不凉快。”
林秦岚把军功章别进裤腰,拉开门。
楼道没有灯,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绿牌子幽幽亮着。
张叔递给她一支烟,她摇头。
“你爷爷以前也不抽。”
张叔咧嘴,牙缝里漏出一点火光,“他说烟味会暴露阵地。”
“您真跟他打过演习?”
“七九年,朱日和。
你爷爷是蓝军司令,我带一个排去摸哨,被他包饺子。”
张叔用断指挠了挠眉心,“后来喝酒,他说我缺根指头,当不了狙击手,不如去学通信。”
林秦岚忍不住笑,笑到一半又收住——爷爷最后一次提到朱日和,是在书房里指着沙盘说:“蓝军胜在出其不意,可若后方被抄,再利的刀也砍不到敌人。”
那天,父亲正被调查组叫去问话。
张叔把烟头摁在墙上,火星擦过青苔,发出嗤的一声。
“丫头,你爷爷救过我命,我欠他一条胳膊。”
他指了指自己左肩,那里有一道斜贯锁骨的陈年伤疤,“当年翻车,他把我从火里拖出来……现在你有难处,我不装瞎。
明早我有个老乡在物流园招人,扛包,一天三百,现结。”
三百,正好够母亲一天的住院费。
林秦岚喉咙发紧,却只是点头:“我能干。”
“那就西点。”
张叔转身回屋,铁门吱呀一声,像老兵最后的关枪机。
凌晨三点半,她起床,把《林氏兵法》用塑料袋包好,塞进枕套夹层。
背包里只剩水壶、军功章和相册。
地铁还没开,她跟着张叔穿过五条巷子,路灯一盏盏灭下去,像被黑夜掐断了脖子。
物流园门口的灯却亮得刺眼,十几辆大货车排着队,司机骂骂咧咧地卸货。
张叔的老乡是个黑瘦的中年人,看了她一眼:“女的?”
“我比她更女的。”
张叔把半截烟吐掉,“计时还是计件?”
“计件,一箱二十公斤,搬到C区,两块钱。”
林秦岚二话不说跳上车厢。
第一箱货砸在肩上的瞬间,她听见自己锁骨发出轻微的***,但立刻调整呼吸,用核心发力——军校负重五公里不是白练的。
二十分钟后,她的迷彩T恤己经湿透,头发黏在脖子上,像一层厚重的盔。
天边泛起蟹壳青时,她搬完了第七十箱。
手指被纸箱磨得发红,却奇异地感到踏实——每一次脚步落地,都踩出一个确切的数字:一百西十块、一百六十块……数字累加,母亲的药费、病房空调费、护士站的棉签费,都有了形状。
七点五十分,老乡把三张皱巴巴的百元钞拍到她手里:“小张介绍的人,不赖。”
张叔在远处冲她竖大拇指。
林秦岚低头,发现掌心被纸箱割了道口子,血珠渗出来,却不疼。
她去医院缴费窗口时,护士把收据一张张推出来:“今天押金够了,明天还要续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她接过收据,像接过一张新的作战命令。
回到地下室是上午十点,走廊里飘着炸酱面的味。
她推开门,愣住了——破木床上摆着一只铝制饭盒,里面整齐码着六个包子,旁边是张叔留的字条:“食堂剩的,别嫌弃。
下午物流园有批加急货,干不干?”
字是用圆珠笔写的,笔画歪斜,像老兵在颠簸的装甲车里写的战地日志。
林秦岚打开饭盒,包子的热气扑在脸上,模糊了视线。
她忽然想起军校野外生存的最后一天,教员把烤得焦黑的蛇肉分给他们:“吃下去,记住今天的饥饿,明天你们才能带部队活下来。”
她咬了一口包子,韭菜鸡蛋的咸鲜在舌尖炸开,像一场迟到的补给。
手机又震动,是银行到账短信:¥612.48。
数字依旧寒碜,却让她想起第一次打靶,五发子弹擦着九环线过去,教员说:“别盯着靶心,盯着你下一步要补的缺口。”
缺口就在这里,在这个十二平米、墙皮剥落的地下室,也在她只剩三位数的银行卡里。
她拿起《林氏兵法》,翻到“九地篇”,祖父用红笔在“投之亡地然后存,陷之死地然后生”旁边写了一行小字:“亡地不是死地,是退路被断后,自己修出的活路。”
窗外,城中村白天的喧嚣开始涨潮:收废品的喇叭、孩子的哭闹、楼下夫妻的吵架,像一场永不停息的联合演习。
林秦岚把军功章别在枕头边,铝制饭盒压在上面,像压住了某个即将起爆的引信。
她躺下,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楼上麻将声同步——咚、咚、咚。
声音里,她第一次觉得,这地下室虽然逼仄,虽然霉味不散,但墙是实的,门是能锁的,馒头是热的,数字是可以累加的——这比军区大院里那些虚掩的门、那些欲言又止的目光,要安全得多。
明天西点,物流园的货还在等她。
她闭上眼睛,像枕着一枚无声的号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