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清晨,莉娜在妹妹们微弱的啜泣声中醒来。
小玫蜷缩在床角,抱着空荡荡的小木杯,嘴唇上又裂开了细细的血口。
“水…”孩子呜咽着,眼睛因缺水而凹陷。
莉娜沉默地起身,走到储水的陶罐前。
雨水只剩下最后小半罐,底部沉着细微的泥沙。
她用瓢小心地舀起一点,先送到母亲床边。
玛莎艰难地撑起身子,只抿了一小口便推开:“给孩子们…我不用。”
父亲和哥哥己经出门了。
田里的暮薯藤在雨水滋润后短暂地焕发生机,但很快又在那永恒昏黄的天光下萎靡。
他们必须趁着地还有点湿气,赶紧松土保墒——尽管这活计如同与干旱进行一场必输的战争。
莉娜将水分成三份。
最大的一份留给父亲和哥哥,他们需要体力干活。
另一份给母亲和妹妹们。
最小的一份——几乎只有杯底一点——留给自己。
水入口时清凉甘甜,但太少了,只够湿润干裂的嘴唇和冒烟的喉咙,反而更勾起了难以抑制的渴意。
小玫喝完了自己的份额,眼睛还盯着姐姐手里那个空杯子。
“没有了。”
莉娜硬起心肠说,转身开始收拾屋子。
地上的铺盖卷起来,露出粗糙的石板地。
窗户用破布堵着缝隙,但灰尘还是无孔不入地渗进来,在所有表面覆上薄薄的一层昏黄。
莉娜用一把枯草扎的扫帚清扫,动作不敢太大,免得扬起更多灰尘,也节省体力。
母亲挣扎着起来帮忙,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又把她按回床上。
那咳嗽声空洞得吓人,莉娜递过一块布,玛莎接过去捂在嘴上,再拿开时,布上染了暗红色的斑点。
莉娜的心沉了下去,但什么都没说。
她只是接过布,默默泡进一点点水里,试图洗去那刺眼的颜色。
上午过半时,玛尔塔大娘来了,脸色比前几天更加灰败。
“井又干了,”她哑声说,“比雨前还干。
祭司说…那场雨可能触怒了什么。”
两个女人对视一眼,眼中是相同的绝望。
奇迹来过,又走了,反而让日常的苦难更加难熬。
莉娜拿起空水罐和那根削尖的木棍:“我去溪床看看。”
“没用的,”玛尔塔摇头,“我刚从那儿回来,泥都硬得像石头。”
但莉娜还是去了。
不找水,还能做什么呢?
等待死亡吗?
溪床果然比之前更加干裂,泥土板结成块,边缘锐利得能划破手指。
莉娜跪在地上,用木棍撬,用手指挖,首到指甲翻起,渗出血丝,才勉强收集到一点潮湿的泥土。
她小心地把泥土包在布包里,希望回家后能滤出几滴浑水。
返程时,她绕到田边。
父亲和哥哥正在劳作,汗水在他们背上洇出深色的痕迹,又迅速***燥的空气蒸发。
哥哥托姆的嘴唇干裂出血,他用袖子随意抹去,继续挥着石锄。
那工具笨重低效,每一下只能刨起一点点土。
父亲看见她,首起腰,动作僵硬得像一尊生锈的机器。
“有水吗?”
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莉娜摇摇头,举起那个装着湿泥的小布包。
父亲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,什么都没说,只是重新弯下腰,继续那无望的劳动。
回到家,莉娜把布包悬在一个空罐子上,希望能滤出点水分。
妹妹们围在旁边,眼睛盯着那布包,仿佛能用目光挤出水滴来。
母亲的情况更糟了,咳嗽几乎不停。
莉娜把她最后剩下的一点点水分喂给她,但水很快就随着剧烈的咳嗽被呛出来。
午后,村庄死寂。
没有孩子玩耍的声音,没有妇人交谈的声音,只有风声卷着沙尘掠过石屋,以及偶尔传来的、被压抑的哭泣。
莉娜坐在门口,修补着一件几乎全是补丁的衣服。
针脚因为手指的颤抖而歪斜。
她抬头望向那片永恒昏黄的天空,第一次对那道曾经带来希望的光产生了怨恨。
为什么要给予,如果只是要再次夺走?
为什么要让她们尝到清甜的滋味,只是为了更清楚地记住渴的感觉?
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个小陶罐上。
里面是她用最后几滴干净雨水浇灌的那株小苗。
奇迹般地,它依然活着,甚至展开了一片新叶,那点脆弱的绿色在昏黄背景下刺眼得几乎残忍。
一滴水珠顺着叶片边缘缓缓凝聚,越来越大,终于承受不住重量,滴落在陶罐的泥土里,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。
莉娜看着那滴水,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。
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叶子。
然后,她做了一个决定。
她拿起陶罐,走到母亲床边。
“妈,”她轻声说,“看看这个。”
玛莎睁开眼,目光涣散了一会儿,才聚焦在那株小苗上。
一丝微弱的笑意在她干裂的嘴角浮现:“真好看…”莉娜小心地掐下那片最小的叶子,将它放在母亲唇边:“嚼一嚼,或许能润一润。”
玛莎摇摇头,想推开女儿的手,但莉娜坚持着。
最终,母亲妥协了,让那片小小的叶子落在舌头上。
她的眼睛微微睁大——叶子汁液带来的湿润感虽然微弱,却真实存在。
莉娜把陶罐放在母亲床边:“让它陪着你。”
“可是水…我会想办法。”
莉娜说,声音里有一种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坚定。
黄昏时分,父亲和哥哥回来了,带回的暮薯少得可怜,而且比以前更加干瘪瘦小。
全家的晚餐是每人小半块黑硬的面包,和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苦菜汤——用的是最后那点滤出的浑水。
分水时,莉娜悄悄把自己的份额倒进了公用的水罐里。
夜里,她躺在床上,饥饿和干渴像两只老鼠啃噬着她的胃和喉咙。
小玫在她身边蜷缩着,梦中还在咂着嘴,仿佛在喝什么美味的东西。
莉娜望着窗外那片暗红色的天穹,不再祈祷。
祈祷是给还有希望的人的。
她只是看着,等待着。
不是等待救赎,而是等待天明,等待另一天的挣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