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晚抱着一个半开的木盒,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,抬头望着眼前的店铺。
雨丝打湿了她的额发,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,带来微凉的触感。
“听风阁”。
三个字是用深黑色的木头刻的,字体古朴,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,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。
店铺藏在老城区的巷弄深处,若非博物馆的老馆长指点,她恐怕这辈子都找不到这个地方。
“据说这里的老板,对上古玉佩很有研究。”
老馆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。
苏晚怀里的木盒里,躺着一块刚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残破玉佩。
青白色,质地温润,却布满了裂纹,像是被人硬生生摔碎过。
更奇怪的是,玉佩的纹路极其特殊,既不是常见的龙凤,也不是花鸟,倒像是某种扭曲的水纹,透着一股……不祥的气息。
作为博物馆的古籍修复师,苏晚对古物不算陌生,但这块玉佩让她心里发毛。
尤其是触碰它时,指尖会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、冲撞。
她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那扇看起来有些沉重的木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,带着老旧物件特有的厚重感。
门内没有预想中的昏暗,反而透着一种柔和的光,像是将外面的雨雾都滤成了暖色。
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,混杂着纸张、木头和某种……清冽的、像极了深潭水的味道。
店铺很深,货架从门口一首延伸到最里面,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。
瓷器、玉器、旧书、铜器……琳琅满目,却摆放得井然有序,没有丝毫杂乱感。
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动,时间仿佛在这里被拉长了。
“有人吗?”
苏晚的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。
“在。”
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里间传来,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驱散了苏晚心头那点因玉佩而起的烦躁。
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,看见一个男人从货架后走了出来。
他穿着一件简单的月白色衬衫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线条干净的手腕。
黑发微长,几缕垂在额前,衬得肤色愈发清冷。
五官轮廓很深,却不是凌厉的那种,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深邃,尤其是那双眼睛,瞳色比常人略浅,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,平静无波,却仿佛能映出人心底最深的东西。
他走过来时,步伐很轻,几乎听不到声音。
苏晚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,好像他不是走在地板上,而是……踏在水面上。
“请问,有什么可以帮你?”
男人站在她面前,距离不远不近,语气平淡,却让人感觉不到疏离。
苏晚定了定神,将怀里的木盒往前递了递,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收紧:“您好,我叫苏晚,是市博物馆的。
我们最近整理库房,发现了一块玉佩,有些地方不太明白,老馆长说您可能认识,所以……”她的话没说完,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男人的脖颈。
衬衫领口微敞,能看到一小块皮肤,那里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印记,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的伤痕,形状有点像……龙鳞?
念头刚起,就被苏晚自己压了下去。
她摇摇头,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,大概是光线太暗的缘故。
男人的视线落在她递来的木盒上,目光在接触到那块残破玉佩的瞬间,极快地闪过一丝波澜。
快到苏晚以为是错觉——那眼神里,有震惊,有痛惜,还有一种……跨越了漫长时光的、深沉到让人心悸的怀念。
但那情绪转瞬即逝,他很快恢复了平静,伸手接过木盒。
他的手指很长,骨节分明,指尖微凉,在触碰到苏晚手指的刹那,苏晚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
很轻,却很清晰。
像是一滴雨,落进了深不见底的古井。
“青纹玉,”男人拿起玉佩,指尖拂过那些扭曲的水纹,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,“看纹路,应该是战国时期的东西。”
“战国?”
苏晚愣了一下,“可它的工艺……嗯,”男人点头,目光落在玉佩的裂纹上,指尖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,“它碎过,是后来被人用特殊的手法粘合的。
只是这粘合的材料……”他顿了顿,抬眼看向苏晚,“你觉得它有什么不对劲?”
被他那双浅黑色的眼睛注视着,苏晚莫名有些紧张,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:“我碰它的时候,会觉得……有点刺,而且,好像能听到很小的声音,像是水在流,又像是……有人在哭。”
说完她就有点后悔,这种话听起来太玄乎了,对方大概会觉得她莫名其妙。
可男人却没有露出丝毫质疑的神色,反而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像是早就知道会这样。
他将玉佩放回木盒,递还给苏晚,指尖再次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,那抹凉意似乎顺着皮肤,一首钻进了心里。
“这块玉,阴气有点重,”他说,“你如果要修复它,最好戴点辟邪的东西。”
苏晚接过木盒,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,她讷讷地点头:“谢谢……对了,还没问您贵姓?”
“玄渊。”
男人回答,“听风阁的主人。”
“玄渊……”苏晚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,忽然觉得心口那点微澜又泛起了涟漪,像是在哪里听过,却又想不起来。
这种感觉很奇怪,就像她偶尔做的那些梦——梦里总有模糊的亭台楼阁,有穿着古装的人影,还有一个反复出现的、温柔唤她名字的声音,只是那声音太遥远,她始终听不清。
“如果修复时遇到问题,可以再来找我。”
玄渊的声音将她从怔忡中拉回。
“好,谢谢您,玄先生。”
苏晚抱着木盒,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他的脖颈,刚才那道像龙鳞的印记己经不见了,大概真的是光线问题。
她转身准备离开,走到门口时,忽然想起什么,回头问:“玄先生,您这里……只卖古董吗?”
玄渊站在原地,身后是琳琅满目的旧物,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轮廓,显得有些不真实。
他看着她,眼神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,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极轻的话:“不,”他说,“也等客人。”
苏晚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,只当是商家的客套话,笑了笑,推门走进了雨里。
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,隔绝了外面的雨声。
玄渊站在原地,目光落在门口的方向,久久没有移开。
他缓缓抬起手,掌心向上,那里还残留着刚才触碰苏晚时的温度——很暖,带着凡人特有的、鲜活的热度。
一千三百年了。
他从尸山血海的战场找到荒无人烟的荒野,从王朝更迭的乱世找到歌舞升平的如今,终于等到了这双眼睛。
和记忆里的灵汐,一模一样。
只是那双眼睛里,没有了前世的亲昵与依赖,只有属于“苏晚”的、干净的疑惑与疏离。
他垂眸,看向自己的指尖,那里似乎还沾着她发间的雨丝凉意。
喉结微动,他低声吐出一个名字,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空气中的檀香淹没:“……灵汐。”
窗外的雨还在下,听风阁里的时光,仿佛在这一刻,与千年前的某个雨天,悄然重叠。
而被他放在柜台角落的一个青瓷瓶,瓶身上原本平静的水纹图案,不知何时,竟泛起了一圈极淡的、转瞬即逝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