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没亮,窑场就站满了人。
匠人们揣着手,脚尖在泥地上碾出一个个浅坑。
随堂太监叉着腰站在高台上,锦缎袍子被晨露打湿了边角,却顾不上拍。
陆砚到的时候,江清焰己经站在窑前了。
她换了件干净的粗布褂子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怀里抱着个布包,里面是刚做好的几件素胚小盏。
“准备好了?”
陆砚问。
江清焰点头,没说话。
她的手在发抖,不是冷的,是紧张。
江老窑匠拿着铁钩走过来,钩子在手里转了个圈,铁环相撞,叮地响了一声,在寂静的窑场里格外脆。
“开了。”
他说。
铁钩***窑门砖缝,几个人合力往外撬。
砖缝里的热气喷出来,带着股草木灰的焦香。
第一块砖落地时,所有人都往前凑了半步。
窑膛里一片赤红。
江老窑匠挥挥手,两个窑工端着湿麻布上前,垫着布把最外层的瓷件搬出来。
第一件是个盘。
釉色青中带灰,比前几窑亮堂些,但离天青还差得远。
随堂太监撇了撇嘴,刚要说话,第二件瓷瓶被递了出来。
人群里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。
瓶身釉色淡青,像初春解冻的湖水,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。
不是那种死灰的青,是活的,带着水汽,仿佛轻轻一碰就能滴下水来。
“这……”管事的声音发颤,伸手想去摸,又猛地缩了回去。
江清焰往前挪了半步,眼睛死死盯着那抹青色。
陆砚走上前,指尖轻轻碰了碰瓶身。
釉面光滑如镜,温度还没散尽,透过指尖传来一点暖意。
他见过宫里珍藏的宋代青瓷,眼前这只,竟有了三分神似。
“还差口气。”
江清焰忽然说。
众人一愣。
她指着瓶底,那里有一小块釉色发乌,像被墨点了一下。
“窑心温度不够匀,这里的釉料没化开。”
随堂太监凑过来看了看,脸上的褶子松了些:“比先前强多了!
赶紧送进宫,皇上说不定能赏咱们个全尸。”
“不行。”
江清焰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股执拗,“还能更好。”
随堂太监的脸立刻沉了:“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?
再烧砸了,咱们都得去喂狗!”
“让她试试。”
陆砚开口了。
随堂太监转头瞪他:“陆大人你疯了?
大太监后天就来视察,哪还有时间折腾?”
“这窑能成。”
陆砚看着江清焰,“她知道差在哪。”
江清焰迎上他的目光,用力点了点头。
那双总是带着点怯意的眼睛,此刻亮得惊人。
江老窑匠忽然咳了一声:“要烧,就得用‘活火’。”
“活火?”
陆砚不懂。
“松柴得用刚砍的,带着潮气的。”
江老窑匠蹲下身,用手指在泥地上划了个窑的形状,“窑位也得调,把瓷件往火道边挪三寸,让火能‘舔’着釉面。”
这些都是老法子,险得很。
活火烈,控制不好就会把瓷烧裂,可一旦成了,釉色就能活过来。
“就按你爹说的办。”
陆砚拍板。
随堂太监还想说什么,陆砚冷冷瞥了他一眼:“出了事,我担着。”
太监噎了一下,悻悻地闭了嘴。
接下来的两天,窑场像上了弦。
江清焰几乎没合眼,守着窑火调温度,眼睛熬得通红。
江老窑匠帮着改窑位,手指被火烫出好几个燎泡,浑然不觉。
陆砚让人把库房里所有新砍的湿松柴都搬了出来,又从自己的行囊里翻出一方砚台,是用端州老坑石做的,据说磨出来的墨能渗入瓷土,让釉色更亮。
“研成粉,掺进釉料里试试。”
他把砚台递给江清焰。
江清焰接过砚台,触手冰凉。
她知道这东西值钱,抿了抿唇,轻声道:“谢谢大人。”
最后一次装窑时,江清焰把怀里的素胚小盏放了进去。
盏口故意做得不圆,边缘留了个小小的缺口。
“这是……”陆砚不解。
“爹说,太完美的东西,招天妒。”
她低声说。
陆砚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小盏放在窑心最稳的位置,忽然觉得,这姑娘心里藏着的东西,比他想的要多。
窑门封上时,天开始落雨。
不大,是毛毛雨,打在身上凉丝丝的。
江清焰站在窑前,任由雨丝落在脸上,眼神定定地望着窑顶的烟囱。
烟是白的,混着雨雾,慢慢融进灰蒙蒙的天里。
“大人,”她忽然开口,“您说,天青到底是什么样?”
陆砚想了想:“应该像……雨停之后,云刚散开,露出的那片天。”
“那一定很好看。”
江清焰笑了笑,眼角的红还没褪,笑起来有点涩,“等烧出来,我第一个给您看。”
陆砚嗯了一声,没说话。
他望着远处连绵的山,雨雾把山尖裹住了,像蒙着层纱。
他忽然有种预感,这最后一窑,会烧出些不一样的东西。
不是好,也不是坏,是……命。
雨下了一夜。
第二天清晨,雨停了。
东方透出点鱼肚白,照在湿漉漉的窑场上,亮得晃眼。
江老窑匠把耳朵贴在窑壁上听了听,又摸了摸砖的温度,对江清焰点了点头:“能开了。”
这次没人催,也没人说话。
连最聒噪的随堂太监,都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佛珠。
窑门打开的瞬间,一股更浓郁的热气涌出来,带着点说不清的香味,像松脂,又像某种花瓣。
第一个被递出来的,是个梅瓶。
釉色青得发蓝,不是那种扎眼的蓝,是沉的,润的,像把一整个春天的湖水都泼在了上面。
瓶身上隐隐有冰裂纹,不是烧裂的瑕疵,是釉料自然开片,像极了雨后初晴时,天空上淡淡的云纹。
“天……天青……”管事的腿一软,差点跪在地上。
随堂太监扑过去,手指在瓶身上摸来摸去,嘴里不停念叨:“成了!
真成了!
咱家有救了!”
陆砚的目光越过人群,落在江清焰身上。
她站在原地没动,脸色有点白,嘴唇抿得紧紧的。
首到江老窑匠把那个带缺口的小盏递到她手里,她才像忽然回过神,指尖颤抖着抚过盏身。
小盏的釉色比梅瓶更浅,更透,像一层薄薄的青雾裹在胎上。
缺口处的釉色略深,像一滴凝住的泪。
“还差一点。”
她轻声说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没人信她的话。
在所有人眼里,这己经是天青了,是能救所有人命的天青。
只有陆砚看见了,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。
他走过去,接过小盏。
在晨光下,盏身的青雾里,似乎藏着一点极淡的影子,像人的轮廓,又像窑火的纹路。
“很好了。”
他说。
江清焰抬头看他,眼里蒙着层水汽:“可它还没活。”
陆砚没懂。
这时,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,越来越近。
随堂太监脸色一变:“是大太监!
他怎么提前来了?”
所有人都慌了神,忙着把新烧出的瓷器往一起拢,想摆个像样的排场。
江老窑匠忽然抓住江清焰的手,力道大得吓人。
他的手滚烫,指尖全是裂口。
“清焰,”他声音发哑,几乎是咬着牙说,“记住爹的话,有些东西,不能太较真。”
江清焰没明白他的意思,只觉得父亲的手在抖,抖得像筛糠。
马蹄声停在窑场门口。
一个穿着蟒袍的太监下了马,身后跟着十几个侍卫,腰里的刀闪着寒光。
大太监眯着眼睛扫过那些青瓷器,最后,目光落在了江清焰手里的小盏上。
“那是什么?”
他问,声音不高,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。
江清焰下意识地把小盏往身后藏了藏。
陆砚上前一步:“回公公,是新烧的试片。”
大太监没看他,径首走到江清焰面前,眼神像钩子,在她脸上、手上、最后落在她紧攥着小盏的指节上。
“打开我看看。”
江清焰没动。
江老窑匠在她身后推了一把,她踉跄了一下,手里的小盏露了出来。
大太监的眼睛亮了。
他没去看釉色,反而盯着那个缺口,忽然笑了,笑声尖细,像指甲刮过瓷器。
“好得很。”
他说,“真是块好料子。”
这话没头没尾,却让陆砚心里咯噔一下。
他看着大太监的眼神,那不是看瓷器,是看人。
像在看一件……即将入窑的素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