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暗流与齿轮
它就像一粒投入死水微澜池塘的石子,悄无声息,却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涟漪。
开始只是弄堂里相熟的几个阿姨姐姐私下打听,林薇和赵梅利用傍晚时分,像搞地下工作一样,在灶披间、后门口完成一笔笔微小的交易——一个假领子换半斤粮票,或者一毛五分钱。
纸领子的成本极低,废纸和浆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主要的成本是按扣和手工。
林薇负责设计和质检,赵梅和王阿姨得空就帮着裁剪粘贴,效率慢慢提升。
但很快,消息就传到了隔壁弄堂,又传到了更远的街道。
爱美是女人的天性,而用极小的代价让一件旧衣服焕然一新,这种诱惑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是巨大的。
需求像暗火一样燃烧起来。
开始有陌生面孔的女人,揣着小心和渴望,找到王阿姨家,低声询问:“听说这里……有那种纸做的漂亮领子卖?”
亭子间太小,人来人往太扎眼。
林薇立刻意识到风险,迅速改变了策略。
她不再首接接触终端买家,而是发展了几个“下线”——都是像赵梅一样家境困难、急需贴补的返城女知青,或者里弄里嘴巴严实、人缘好的阿姨。
她以稍低的价格批量“批发”给她们,由她们去各自的社会关系网络里悄悄销售。
利润虽然薄了,但销量指数级增长,更重要的是,安全系数提高了。
林薇隐匿在了幕后,成了那个只闻其名、不见其人的“设计师”。
资本如同细小的溪流,开始缓慢却持续地汇入。
林薇的小铁皮饼干盒里,零碎的毛票和粮票渐渐变成了整块的“大团结”和成沓的上海市粮票,甚至还有几张罕见的外汇券——不知是从哪个有海外关系的买主手里流出来的。
她留下了必要的生活费,将其余的钱几乎全部投入“再生产”,购买更多的彩色挂历纸、更优质的按扣,甚至托人从纺织厂弄来一些零头的确良布边角料,尝试制作更耐用、更高级的布面假领子。
但林薇的心思,早己不全部在这小小的假领子上。
一个午后,她借口去图书馆看看招工信息,独自一人乘坐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,穿过繁华的南京路,目的地是——虬江路。
上海虬江路,旧货市场。
这里是计划经济的缝隙,是民间自发形成的、灰色地带的地下物流与信息交换中心。
从废旧收音机、五金零件、劳保用品到侨汇券、工业券,甚至一些来路不明的“处理品”,应有尽有。
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、旧机油和人间烟火混合的独特气味。
林薇像一尾鱼,悄无声息地汇入人流。
她的目光掠过地摊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旧零件、报废的仪器,耳朵捕捉着摊主和淘货者之间压低声线的讨价还价。
她在寻找一切与“精密”、“计时”相关的痕迹。
在一个拐角,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、穿着旧中山装的老者摊前,她的脚步停住了。
老者的摊位上不像别人那样杂乱,东西不多,但摆放得一丝不苟。
几块旧怀表,表蒙破裂,表壳锈蚀;几个闹钟,缺了指针;还有一些用牛皮纸小心包着的、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。
但吸引林薇目光的,是摊位一角那几本厚厚的、外文封面的旧书和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、边缘磨损的蓝色图纸。
她蹲下身,克制着内心的激动,指了指那卷图纸:“老师傅,这个能看看吗?”
老者抬了抬眼皮,打量了她一下,似乎有些惊讶于她对这卷破图纸的兴趣,点了点头。
林薇小心翼翼地解开橡皮筋,缓缓展开图纸。
泛黄的图纸上,是用极细的墨线绘制的精密结构——齿轮、轴芯、擒纵叉、宝石轴承……虽然标注的是德文,但那跨越语言的机械之美,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。
这是一张瑞士杠杆式擒纵系统的机芯结构图!
虽然只是局部,且图纸有污损和撕裂,但其设计的精妙、公差标注的严谨,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国钟表业来说,不啻为天书秘卷。
“老师傅,这个……怎么卖?”
林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老者推了推眼镜,又看了她一眼:“小姑娘,懂这个?”
“家里长辈以前摆弄过钟表,我看着好玩。”
林薇编了个理由。
“十块钱。”
老者报了个价。
这在那时,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小半个月工资,买一卷破纸,堪称天价。
林薇没有还价。
她知道值这个价,甚至远远不止。
她爽快地从小布包里数出十张一块的“大团结”。
老者有些意外她的爽快,一边收钱一边难得地多说了两句:“好东西啊……可惜了,咱自己的表厂,啥时候能造出这么精细的玩意儿……这都是从前亨达利表行流出来的老东西喽……”亨达利!
上海曾经最负盛名的钟表行,历经风雨,库存的许多资料和零件确实流散到了民间。
林薇的心跳更快了。
她将图纸仔细收好,目光又落在那几本外文书上。
大多是俄文和德文的机械、仪器仪表方面的专著,出版年代都在五六十年代。
她挑了一本德文的《精密机械制造原理》和一本俄文的《钟表机构的摩擦与润滑》,又花去了五块钱。
抱着这些沉甸甸的“宝藏”走出虬江路市场时,林薇感觉自己是这个时代最富有的人。
回到亭子间,她迫不及待地摊开图纸,翻阅书籍。
德文和俄文她都有些基础,结合图纸,连蒙带猜,勉强能读懂七八分。
那些精密的齿轮,严密的传动比,微米级的公差要求,在她眼前仿佛活了过来,组成一个无比诱人的、关于时间和秩序的世界。
这才是她真正的战场。
假领子带来的微小现金流,或许能支撑她最初的学习和试验。
她需要工具,需要更专业的书籍,需要找到能够加工微小零件的渠道……“薇薇!”
赵梅的声音从楼下传来,带着一丝惊慌,“里弄的郑主任来了!
问假领子的事!”
林薇心中猛地一凛。
该来的,终究来了。
她迅速将图纸和书籍塞到床板底下最隐蔽的角落,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表情,走下楼梯。
里弄街道办事处的郑主任,一位五十多岁、表情严肃的女干部,正坐在堂屋的木头椅子上,王阿姨陪着笑给她倒水。
桌上,赫然放着一个她们最新制作的、的确良碎花面料的假领子。
“林薇同志是吧?”
郑主任推了推眼镜,目光锐利地扫过来,“返城知青,暂时没工作?”
“是的,郑主任。”
林薇点点头,态度恭敬。
“这个,”郑主任拿起那个假领子,“是你们弄出来卖的?”
王阿姨脸色发白,赵梅躲在门后,大气不敢出。
林薇心念电转,承认是死路一条,完全否认也可能激怒对方。
她脸上露出适当的窘迫和无奈:“郑主任,您误会了。
这不是卖的。
是我看王阿姨和赵梅她们衣服领子磨损了,又没布票做新的,就想着用废纸和布头试着做几个替換着用,也能省点钱。
邻居阿姨们看了觉得好,非要拿粮票或者零钱换……我们也不好意思白要人家的,这才……”她巧妙地将“投机倒把”的商业行为,淡化成了邻里间的“互帮互助”和“物资交换”,这在计划经济的缝隙里,是普遍存在且某种程度上被默许的。
郑主任盯着她看了几秒,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些:“手工是不错,想法也活络。
但是林薇同志,你要记住,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,一切经济活动都要在国家计划指导下进行。
这种私下交易,规模大了,影响很不好,尤其你还是知青,要注意影响。”
“是是是,郑主任您说得对。”
王阿姨连忙接话,“我们就是自己用用,绝不多弄!”
郑主任沉吟了一下,手指敲了敲桌子:“街道办下面有个生产组,主要是糊纸盒、缝纫手套什么的,效益一般。
我看你这手艺……倒是可以琢磨点新花样。
不过,一切都要纳入集体,走正规渠道,明白吗?”
林薇立刻听懂了潜台词。
郑主任看到了这小小假领子的价值,但要求它必须放在街道集体的框架下进行,不能是私人牟利。
这是个警告,也是个机会。
一条枷锁,也可能是一把保护伞。
“谢谢郑主任指点!”
林薇立刻表态,“我们一定听从街道安排,绝不给组织添麻烦!”
送走郑主任,王阿姨和赵梅都松了口气,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林薇回到楼上,重新拿出床底下的图纸,手指抚过那些精密的线条。
体制的触角无处不在。
想要真正做点事情,要么彻底隐匿于灰色地带,风险巨大;要么,就必须学会与体制共舞,甚至利用体制的规则。
假领子生意必须转型了,要么彻底放弃,要么纳入生产组,自己最多得一点微薄的设计奖励。
但这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,她己经触摸到了那冰冷而精密的齿轮世界。
虬江路淘来的图纸和书籍,像一把钥匙,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。
门外,是风起云涌的1983,是即将到来的资本启蒙,是一场关于时间、技术和产业的宏大叙事。
而她,林薇,己经拿到了入场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