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远却有些失眠。
硬板床硌得他肩背不适,但更让他思绪纷扰的,是白天的种种以及未来的不确定性。
月光透过窗户,在水泥地上洒下一片清辉。
对面下铺,秦风似乎也没睡,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,正看着那本小小的笔记本,手指偶尔在空中虚划着什么。
“咳……”旁边下铺的赵小胖发出一声痛苦的梦呓,翻了个身,把被子踹开了一角。
陆远轻轻起身,帮赵小胖把被子掖好。
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惊动了秦风,他抬起头,黑暗中两人的目光有瞬间的交汇。
“没睡?”
陆远用气声问。
秦风合上笔记本,轻轻坐起身,点了点头,同样低声道:“习惯晚睡。
在想今天的训练科目安排,效率不高。”
陆远来了兴趣:“怎么说?”
“五公里越野后立即站军姿,看似是锤炼意志,但从生理学角度看,剧烈运动后肌肉处于疲劳和微损伤状态,立即进行长时间的静力性站立,不仅增加关节负担,恢复效果也差。
如果中间穿插十分钟的拉伸和慢走恢复,再站军姿,对意志的考验不减,但对身体的损害会降低,长期训练效果可能更好。”
秦风的语气平静,像在分析一道物理题。
陆远有些愕然,他没想到有人会在睡前“复盘”训练。
这个书呆子……似乎有点意思。
“也许班长要的就是极限施压,让我们习惯在不适中保持状态。”
陆远提出自己的看法。
“有可能。
但非最优解。”
秦风顿了顿,补充道,“不过,服从是前提。
我只是习惯性分析。”
短暂的沉默后,陆远问:“为什么来当兵?
你看起来……像是应该待在实验室或者图书馆的人。”
月光下,秦风的表情看不太清,但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:“算法和模型可以推演世界,但有些东西,需要亲手触碰,用脚丈量。
纸上谈兵,终觉浅。”
这话有些深奥,但陆远似乎能明白一些。
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,那些在边防线上用脚步丈量国境的日子,确实不是书本能够完全描述的。
“你呢?”
秦风反问,“体育特长生,前途不错。
为什么来吃这个苦?”
陆远沉默了一下,看着窗外的月光,缓缓道:“因为我爸。
我想看看他走过的路,到底是什么样子。”
简单的对话,却让两个背景迥异的年轻人,在寂静的深夜里,有了一丝初步的理解。
他们不再说话,重新躺下。
营房里,鼾声、梦话声、班长查铺的轻微脚步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新兵连夜晚独特的交响曲。
……第二天清晨,天还没亮,尖锐的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!
“紧急***!
三分钟!
全副武装!
操场***!”
李峰班长雷鸣般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。
营房里瞬间炸了锅!
黑暗中,新兵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。
穿反衣服的、找不到鞋的、背包打不起来的、互相撞在一起的……哭爹喊娘,一片混乱。
陆远一个激灵坐起,凭借着优于常人的身体反应和潜意识里的准备,他用最快速度穿上作训服,打背包(虽然形状依旧不佳,但至少结实),拎起打好的(里面只有军用水壶和少量模拟物资)挎包,第一个冲出了营房。
秦风紧随其后,他的动作不如陆远迅捷,但极其有条理,穿戴整齐,背包方正,虽然慢了陆远几步,但状态从容。
赵小胖就惨了,裤子穿了一半就在跳,背包带缠在了一起,急得满头大汗,带着哭腔喊:“等等我!
我的鞋呢?!”
最终,三分钟时间到,一班十二人,只有陆远、秦风和其他两个反应较快的新兵按时到达操场。
李峰班长脸色铁青地看着稀稀拉拉的队伍,尤其是看到赵小胖最后提着鞋、衣冠不整地跑出来时,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。
“看看你们的样子!”
李峰的声音冷得像冰,“这就是战争来临时的状态?
敌人会给你们时间穿鞋打背包吗?
一分钟!
原地解散,回去重新整理着装!
最后三名到达的,操场五圈!”
这一次,有了教训,速度明显快了不少。
但赵小胖还是和另外两个倒霉蛋成了最后三名。
看着他们在朦胧曙光中绕着操场拼命奔跑的身影,陆远心里不是滋味。
他想起昨晚秦风的话,这种惩罚式的训练,确实极限,但也确实有效——至少,下次紧急***,绝不会有人再敢慢吞吞了。
早操是雷打不动的五公里。
这一次,陆远有意放慢速度,跟在踉踉跄跄的赵小胖身边,不停地给他鼓劲,甚至在他几乎要倒下时,半扶半架着他跑。
秦风则跑在前面,不时回头报出剩余距离和配速建议:“还剩两公里,保持这个节奏,呼吸,别乱!”
当五个人(包括被陆远帮助的赵小胖)几乎同时跨过终点线时,李峰班长看着陆远和秦风,目光深邃,没说什么,但眼神中的严厉似乎缓和了一丝。
上午的训练科目是单兵战术基础——匍匐前进。
训练场被特意浇湿,泥泞不堪。
李峰班长示范了低姿、高姿、侧身匍匐三种动作,要求身体尽量贴近地面,快速通过前方五十米的“敌火力封锁区”(模拟的铁丝网,离地只有西十厘米)。
“陆远!
出列!”
李峰点名。
“到!”
陆远上前一步。
“示范低姿匍匐!”
“是!”
陆远深吸一口气,卧倒,屈回右腿,伸出左手,用右脚的蹬力和左手的扒力使身体前移……他的动作协调,速度不慢,体育生的底子展现无疑。
“看到了吗?
动作要领!
虽然还不够标准,但节奏感不错!
下一个,秦风!”
秦风的体能是短板,匍匐前进显得异常吃力,动作僵硬,速度慢,身上沾满了泥浆,看起来颇为狼狈。
但他紧抿着嘴唇,眼神专注,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指令,哪怕慢,也绝不偷工减料。
轮到赵小胖,更是惨不忍睹。
他体型微胖,在泥地里蠕动尤其困难,像一只陷在泥潭里的熊猫,惹得几个新兵忍不住偷笑。
“笑什么笑!”
李峰一声怒吼,“很好笑是吗?
赵小胖虽然慢,但他还在动!
你们谁能保证在真实的枪林弹雨下,能比他做得更好?
全体都有!
低姿匍匐,五十米,来回五次!
最后五名,加练两次!”
泥水、汗水混合在一起,作训服早己湿透,紧紧裹在身上,冰冷而沉重。
手肘和膝盖在粗粝的地面上摩擦,***辣地疼。
每一次抬头换气,都可能呛进泥水。
训练场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和身体摩擦地面的声音。
陆远咬紧牙关,一次次往返。
他看到秦风脸色苍白,但依旧在坚持,动作甚至比一开始顺畅了一些,似乎在不断调整发力方式。
他看到赵小胖几乎是在爬,但每一次手臂伸出,都带着一种不肯放弃的倔强。
一种奇异的感觉在陆远心中涌动。
这不再是个人能力的比拼,而是一种共同的煎熬。
当所有人都滚在泥泞里,那种个体的差异似乎被模糊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“我们都在这里”的共同体认。
中午吃饭前,所有人必须先在营房前把作训服上的泥污大致冲洗干净。
水龙头下,一群泥猴互相冲洗,嬉笑怒骂,白天的辛苦似乎在冷水的***下暂时被忘却。
“远哥,谢了今天早上,还有跑步的时候。”
赵小胖一边哆嗦着冲水,一边对陆远说。
“都是一个班的,客气啥。”
陆远拍拍他结实的后背。
秦风默默地冲洗着,然后走到陆远身边,递过一块肥皂:“手肘,破了。
用这个,消毒。”
陆远一愣,接过肥皂,看到秦风自己的手肘和膝盖处也有明显的擦伤。
这个看似冷漠的书生,其实观察很细致。
午饭时,食堂里一片狼吞虎咽的声音。
训练消耗巨大,简单的饭菜也变得格外香甜。
赵小胖吃了三大碗米饭,还意犹未尽。
秦风吃饭的速度也快了不少,但依旧保持着某种奇怪的条理。
下午是政治教育和条令条例学习。
坐在教室里,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,不少新兵开始打瞌睡。
李峰班长像幽灵一样在教室里巡视,粉笔头精准地砸在打瞌睡新兵的头上。
秦风却听得极其认真,笔记做得密密麻麻。
陆远强打精神,努力跟上指导员的讲解。
他发现,这些看似枯燥的条令,背后是无数经验和教训的总结,是部队这台庞大机器能够精准运转的保证。
傍晚,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。
新兵们可以在营区指定范围内散步、聊天、写信。
陆远坐在单杠上,看着远方的夕阳。
赵小胖在下面做着蹩脚的引体向上,秦风则靠在不远处的双杠边,看着天空发呆。
“喂,书生,看啥呢?
数星星啊?”
赵小胖喘着气问。
秦风推了推眼镜:“在看云。
根据云层高度和形态,明天可能还有小雨,湿度大,早晚温差……得得得,打住!”
赵小胖一脸嫌弃,“跟你在一起压力太大,感觉像多了个天气预报员加训练分析师。”
陆远笑了。
他跳下单杠,对秦风说:“你脑子好使,以后训练方面多帮大家分析分析,少走点弯路。”
秦风看了看陆远,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赵小胖,轻轻点了点头:“嗯。
尽力。”
熄灯号吹响前,李峰班长进行晚点名。
他总结了今天的训练,批评了紧急***的混乱,也表扬了匍匐训练中部分人员的坚持。
“部队,是个大熔炉。”
李峰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沉稳了许多,“进来的可能是块生铁,出去的,必须是块好钢。
这个过程,会疼,会苦,会想家,会怀疑自己。
这都正常。
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,你们不是一个人在吃苦!”
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疲惫的脸:“你身边的战友,他们在陪你一起熬。
今天,我看到有人帮助跑不动的战友,有人虽然自己吃力也不放弃,还有人能在混乱中保持冷静。
这,就是团队的开始!”
“记住,将来有一天,你们可能会把后背交给彼此。
现在多流一滴汗,多受一分累,战场上,就可能多一分活下来的机会,多一分完成任务的可能!
听明白没有?!”
“明白!!”
这一次的回答,少了些白天的杂乱,多了一丝凝聚的力量。
躺在坚硬的床板上,陆远回想着班长的话,又想起父亲照片上那双坚定的眼睛。
身体的疲惫无处不在,但内心却有一种充实感在慢慢滋生。
他侧过头,看到秦风笔记本的微光己经熄灭,赵小胖的床铺传来均匀的鼾声。
窗外,哨兵的身影在月光下挺立。
这只是第二天。
磨砺,才刚刚开始。
但一颗名为“团队”的种子,己经在这群年轻人的汗水和泥泞中,悄然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