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银杏落·软心初渡一
景十月小阳春,北平的天空被高墙切成四方的蓝,蓝得像一块旧缎子,褪了光,却更软。烟袋斜街的银杏,黄得极是时候,风一掠过,叶片便款款而下,像无数小小的掌,要去托住谁跌下来的心事。更夫老蒲敲了第三声更,铜锣的余音在斜街里滚着,滚到秦家银号门口,忽被一只马靴踩碎。靴子是秦笙的,靴面有伦敦雾留下的水渍,如今却沾了北平的尘。他立在阶前,看门楣上“丰秦银号”四字,金漆剥落,像一块久未兑现的汇票。“少东家,您可算回来了。”掌柜老赵躬身,腰弯得极低,仿佛要把整个人折进尘埃里。秦笙颔首,目光却越过他,落在门内那口景泰蓝大鱼缸——缸里浮着几尾红鱼,鼓目而视,像一群小小的守财奴。他忽然想起剑桥的康河,河水清得能照见自己的怯懦;而此刻,鱼缸的水浑得能藏下一具尸骨。“父亲呢?”“在账房,等您交割。”交割的不止是账,还有心。秦笙知道,自己此番归来,要接的不是家业,而是一把钝刀——一刀一刀,把“心软”从他骨缝里片下来。二
情账房幽暗,檀香与算盘珠的味道交织,像一场旧式祈祷。秦老爷坐在太师椅里,手里转着两枚银元,银面擦得雪亮,映出他凹陷的双颊。“笙儿,”老人抬眼,声音里带着铁锈味,“你母亲给你求的签,下下签——‘慈不掌兵,义不理财’。秦家百年,不能毁在一个‘软’字。”秦笙没有应声,只把行李箱打开,取出一叠汇票,放在紫檀案上。“这是我在伦敦替汇丰做的远期信用证模本,若照此法,银号可少放三成本金,多赚一成利息。”秦老爷瞥那汇票一眼,像瞥一张冥币。“洋人的纸,救不了中国的命。救命的,是银子,是硬心肠。”老人忽地抬手,将鱼缸里的鱼网抄起,一尾最肥的红鱼在网中挣扎,尾鳍扫出细碎的水花。“看见没?心软,就被捞。”话落,鱼被掼在青砖地上,啪一声,溅出一朵猩红的梅。秦笙盯着那尾鱼,它的鳃仍在张合,像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哀求。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,偷偷把父亲要祭祖的鲤鱼放回后海,被家法责打三十板。母亲跪在祠堂外,哭求“孩子心软,是菩萨保佑”,而父亲只说了一句:“菩萨不掌银号。”那一夜,他趴在长凳上,看月光把院里的砖缝照得雪白,血从裤管滴下,像一串小小的铜板。如今,那尾鱼的血也是铜板色,只是更冷。他弯腰,用帕子将鱼裹起,转身出门。“笙儿!”父亲在身后低吼,“今夜子时,银号要封库,你若下不得手,便永远别进这道门!”秦笙脚步未停,帕子里的鱼仍在颤,像一颗不肯死去的心。三
景同一刻,斜街对岸的戴家绸庄,门却闭得早。戴青禾在灯下缝衣,针脚细密,像一行行不肯示人的日记。她缝的是一条月白裙带,裙带内侧,用红线绣了极小的四个字——“带不可松”。针尖忽地一偏,刺进指腹,血珠滚出,她轻轻吮去,舌尖尝到铁锈的甜。窗外,银杏叶斜斜掠进,落在缝纫机上,像一封没有署名的信。她拾起叶子,对着灯照,叶脉里仿佛藏着一条河,河上有船,船头站着个白衣人,正朝她伸手。那手极像秦笙——去年赈灾,她与他同去卢沟桥施粥,他伸手的模样,与此刻叶脉里的影像重叠。可她记得,那天自己并未与他握手,只把粥勺递过去,低声道:“施粥不施心。”此刻,她却忽然想,若那时握了,会不会就松了裙带?念头一起,她猛地放下叶子,拿起剪刀,将银杏叶拦腰剪断。“青禾,”门外传来父亲戴掌柜的咳嗽,“芮公馆来人了,要订三百匹‘秋水绫’,明日交样。”她应声,却将剪断的叶子夹进账簿,像夹住一场未遂的私奔。四
议夜渐深,斜街两头,秦家与戴家同时熄了灯。灯灭的一瞬,有风自北向南,卷着银杏叶,掠过街心,像一场无声的相遇。而更夫老蒲躲在阴影里,把铜锣敲了第四声,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怕惊动谁。他看见秦笙把死鱼埋进银杏树下,土坑挖得极浅,像来不及掩埋的罪。他也看见戴青禾把剪断的叶子抛进污水沟,沟水黑得发亮,像一面照妖镜。老蒲叹了口气,从怀里摸出半块冷硬的窝头,掰成两瓣,一瓣搁在秦家墙根,一瓣搁在戴家门槛。“吃吧,吃饱了,才有力气硬心肠。”他喃喃,却不知自己这话,是对鱼说,对叶子说,还是对那两个年轻人说。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