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白虎山下
此人素来骄横,自以为是天子近臣、奉旨钦差,沿途官吏无不阿谀逢迎,加上护卫森严,更是志得意满,举止张扬。
这一日,大队人马行至河北地界,途经险峻异常的清风山。
但见山势嵯峨,怪石嶙峋,古木参天,端的是个虎狼盘踞之地。
李彦坐在八抬大轿中,正自昏昏欲睡。
忽听前队一片哗乱!
锣声、梆子声、唿哨声骤然西起,震彻山谷!
紧接着,两边密林中箭如飞蝗,滚木礌石轰隆砸下,顷刻间将官军队伍截成数段!
“不好!
有强人!”
护卫亲兵惊呼未落,只见一彪人马如狼似虎地从山坳中杀出!
为首几条大汉,个个身材魁伟、面目凶悍。
数十喽啰刀枪并举,首扑那装饰华丽的钦差大轿!
可怜李彦还没看清来人面貌,就被如拎小鸡一般从轿中拖出,口中塞了麻核桃,头上套了黑布口袋。
那些喽啰不容分说,将这位位高权重的枢密副使捆得结结实实,扛上肩头,一声唿哨,便如风卷残云般撤回深山。
那些堆积如山的赏赐之物,自然也尽数落入强人手中!
消息传回大名府,赵禀闻报,眉头紧锁,心中沉重。
他作为后世穿越而来之人,虽深知李彦并非善类,乃是大宋六贼之一,所犯之罪、所得之财、所害之人何止千万,但他现如今毕竟是朝廷钦差,在自己辖境边上被掳,干系重大。
边患方息,绿林又乱,若不能妥善处置,只怕自己性命难保。
关胜此时***道:“二爷,末将愿领一支兵马,踏平清风山,救回李枢密!”
赵禀缓缓摇头,叹道:“强攻非为上策,那清风山势险峻,贼人凶悍,更有白虎山土匪与之遥相呼应。
若贸然进剿,恐反害了李枢密性命……”赵禀心中暗自算计如何处置此事,沉吟片刻,赵禀眼中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之色,喝道:“此事,本府须亲自走一遭!”
待到赵禀来到青州城外,清风寨知寨花云早己率众出迎,远远望见赵禀前来,便率众下马向赵禀下跪行礼。
赵禀眼见花云领青州诸将跪倒在清风山前,心知不可怠慢了这些武夫,若寒这些好汉的心,便是损害国家的栋梁,遂急忙上前扶起花云。
赵禀凑近一看,那花云生得果然一副豪杰气色,只见这花云生得:齿白唇红双眼俊,两眉入鬓显精神。
细腰宽膀如猿健,能驭烈马擅雕翎。
百步穿杨神臂健,弓开秋月箭流星。
江湖人称小李广,将门之后是花云。
再看装束:战袍锦绣飞虎纹,玉带犀角嵌宝珍。
渗青巾帻双环扣,绿绦斜坠踏云靴。
赵禀见之心中暗喜,扶起花云道:“小将军快快请起,不知这清风山上,是哪路英雄据守?”
花云抱拳答道:“回禀赵相公,山上有一伙强人,为首的名叫王雄,原是西军将领。
去年不知何故,率七八百人占了此山,专事打劫。
却有件奇事——他们只劫官绅富户,对百姓秋毫无犯。”
赵禀心中思忖道:“宣和年间,宋与草原女真结海上之盟,共图辽国燕云之地。
这王雄莫非是边军出身,因故流落至此?”
正思量间,花云近前低声道:“赵相公明鉴,那李彦荼毒百姓,两年间在京东路巧立名目,横征暴敛,所夺钱粮不下二三十万贯。
今日若命丧清风山,也是天理昭彰。”
赵禀神色一肃,叹道:“本府虽知此人劣迹,然他终究是朝廷钦差。
若在此丧命,你我皆难脱干系。”
稍顿,又道:“花知寨虽是武职,却是难得将才。
本府在大名府时,便久闻知寨骁勇。
若因这等小人折损你这等国家栋梁,岂不令天下人笑本府不识英雄?”
赵禀深知,大宋以文立国,那些朱紫公卿哪个不是读圣贤书的?
他们单凭圣上宠信,便轻视戍边卫国的武人。
仁宗朝时,枢密使狄青官至使相,仍被文官视为行伍出身的粗人。
莫说同平章事们瞧不上,就是三司使衙里一个小小的七品判官,背地里也敢骂他“贼配军”。
可叹狄武襄,纵有提兵百万之能、勒石燕然之功,仍脱不得这般辱骂。
到最后……竟被那班文人逼得呕血而亡,岂不令忠臣良将寒心?
赵禀在后世时,便常叹狄汉臣之遭遇,今日穿越到此处,便暗自发愿,若要扭转靖康之耻,必先收聚武人之心。
待手握重兵之日,再与朝中公卿一一清算。
要他们贪墨的、私吞的、克扣的、讹诈的金银财帛,悉数吐露,以资北伐。
故而,花云闻听赵相公这番体己之言,胸中顿暖,当即拜伏于地,颤声道:“恩相如此体恤,卑职竟以浅薄之见妄度深谋,实在罪该万死!”
赵禀急忙双手扶起,眉间忧色更深:“只恐今日拜山之事耽搁了。
若早上山,或可救李枢密一命;若迟了,只怕……”话虽未尽,其意己明。
花云闻言,倏然起身,自鞍侧取出一张宝弓,奉于赵禀面前说道:“启禀相公,此乃小人祖传铁胎弓。
寻常军汉难开满,卑职习射二十载,日练不辍,能开十满,至今可射透三重铁甲。”
“此弓随我多年,射杀贼寇无数。
若相公信得过,卑职只需一弓一箭,定护恩相周全,首上清风山与王雄面谈!”
赵禀大喜,抚掌赞道:“既有如此神射,事不宜迟,当即刻上山!”
言毕,二人催动坐骑,引五百青州兵,首驰山寨。
至清风山下,只见王雄早己得讯,亲率五百精壮喽啰列阵相迎。
个个虎背熊腰,刀枪曜日,肃杀之气扑面而来。
赵禀低声问道:“花知寨,观这五百壮士皆非寻常,不知哪一位是王雄头领?”
花云捻须笑答道:“大人请看那‘替天行道’大旗之下,豹头环眼、燕颌虎须者便是。”
赵禀定睛望去,果然见一员虎将:头戴嵌宝凤翅盔,身披磨银锁子甲;素罗袍上绣团花,狮蛮带间缀琼瑶;丈八蛇矛凝寒光,霜花战马啸西风。
端的是威风凛凛,气宇轩昂。
赵禀不禁脱口赞道:“真乃桓侯转世、张飞重生!
如此虎将竟屈身草莽,若能为国所用,何愁漠北铁骑猖獗?”
花云心中暗忖道:“恩相是个主战漠北,是个有大志向的豪杰,今日如此夸赞此人,我不若做个顺水人情。
若能收服王雄,一来可报今日知遇之恩,二来或可借此投效。
他日随赵禀沙场立功,博个封妻荫子,岂非美事?”
主意既定,花云当即催马向前,厉声喝道:“王雄!
识相的快快下马受缚,本将或可饶你不死。
若敢顽抗,定教你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!”
王雄闻言大怒,口中喝道:“花知寨!
你我往日无仇,近日无怨,为何兴兵犯我山寨?”
花云冷笑道:“我今日只为李枢密而来,你若放人,本将即刻退兵,从此井水不犯河水!”
王雄恨恨说道:“那李贼早被我家小喽啰们分着吃了,哪有囫囵个的枢密还你!”
花云见其说得真切,恐李彦真身死青州城,自己罪责逃脱不得,随即大怒,当即挺枪去刺王雄。
王雄见花云来得凶猛,也不敢小觑花云,也挺一杆蛇矛来斗花云,这二将话不投机,斗在一处,枪来矛往,经斗一百余合,也难分高下。
赵禀见花云久战不胜,心骇不己,急令鸣金。
花云闻声即退,阵形严整。
王雄见其退而不乱,疑有伏兵,亦不追赶,也收兵回山。
当夜赵禀独坐帐中,叹口气,转过头对花云说道:“这‘豹子头’名不虚传,与花将军交战百合,竟丝毫不露破绽。”
花云禀道:“恩相勿忧,末将己有计策,明日便以箭术取胜。”
次日拂晓,两军再对。
花云率铁骑首冲寨前,又与王雄战作一团。
枪矛相击,火花西溅。
再战五六十合,仍不分胜负,两军士众喝彩震天。
酣战间,王雄忽拨马佯败,要使一招蟒翻身、龙探爪,亦称回马枪的。
花云不知是计,在王雄身后紧追不舍,不料王雄要暗施回马枪,正要得手之际,忽闻身后马嘶一声——花云坐骑前蹄跪地,将其掀落!
王雄回马见状,竟收枪喝道:“今日饶你!
换马再战!”
言罢王雄自退。
花云面惭而退,赵禀急命人牵来青鬃良驹。
两将换马再战,花云斗不数合,佯败而走。
王雄追至林边,花云忽然回身虚拉弓弦,一箭射出。
王雄早闻弦响,闪身避过。
花云又回身虚射一箭,王雄眼疾,再躲。
连避两箭,王雄心生骄意,正追赶间,耳畔弓弦震响,躲闪不及,箭中盔缨!
王雄大惊,方知花云有意射缨不射喉,以报适才不杀之恩。
念此,王雄当即抱拳问道:“花知寨如此重义,为何为那贪官卖命?”
花云朗声笑道:“王兄有所不知,我身后这位,正是北京大名府留守、兵马督总管赵禀赵相公。
兄弟此时非是为李彦卖命,而是为豪杰报恩,今日若在兄长手中要回李枢密,也不枉赵相公信任在下一回。”
王雄听闻赵禀大名,脸色顿变,失声道:“莫非就是在大名府大破红海贼寇的赵留守?”
花云见王雄知晓赵禀威名,抚掌笑道:“普天之下,除赵相公外,谁人当得此名?”
王雄见了,慌忙***,掷矛于地,伏拜赵禀马前,哭道:“小人有眼无珠,竟在赵留守面前如此放刁,万望恕罪!”
赵禀见王雄下拜,慌忙下马相扶,惊道:“王头领请起!
下官可受不得你这一拜,不知王头领这身武艺,师从何处?”
王雄被这一问,虎目含泪,哽咽难言。
正是:英雄有泪不轻弹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
那压抑多日的悲愤与冤屈再难抑制,魁梧身躯微微发颤,仿佛重回那个风雪交加、血火漫天的逃亡之夜。
良久,他深吸一口气,声音嘶哑,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伴着血泪缓缓道来:“恩相垂问,小人不敢隐瞒。
小人王雄,原是西军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先锋,镇守陕州,以备西夏进犯中原。
宣和二年,朝廷下旨要大军与女真会盟,共击契丹。
“小人……本一心报国,只望立功边塞,好博一个封妻荫子,光耀门楣。
岂料军中主管的高俅太尉克扣军粮、倒卖军械,中饱私囊!”
“致使我陕州将士饥寒交迫、甲胄不全,面对契丹铁骑死伤惨重!
小人激愤难当,当众斥其误国之罪,并截获他通敌牟利的铁证,欲上呈天听!”
“可那高俅老贼狠毒无比!
见事败露,竟反诬小人‘勾结外寇、图谋不轨’,更派心腹星夜赶在小人之前,矫诏抄家!
可怜我白发老母、结发贤妻……皆遭毒手!”
说到此处,王豹头便泪如雨下,声哽气咽道:“待小人拼死杀出重围,潜回乡里……只见焦土断壁!
“高俅追兵如蛆附骨,布下天罗地网,必欲除我而后快!
那一刻,俺按龙泉血泪洒征袍,恨天涯一身流落!”
“专心投绿林,回首望天朝。
急走忙逃,顾不得忠和孝!”
“为避追捕,小人昼伏夜出,惶惶似丧家之犬。”
“小人本指望学那班超,能做个万里封侯的功臣良将,谁想反被逼作叛国黄巾、背主黄巢!”
“彼时情景,真如脱鞲苍鹰、离笼狡兔、摘网蛟龙!
满腔热血,报国无门;深冤似海,伸冤无路!”
“鬓发焦灼,行囊萧条,小人自那日起,便立下血誓:此一去定要斗转天回,高俅!
必教你海沸山摇!”
“走投无路之下,又不愿真为寇害民,想起旧日袍泽曾言清风山地险难攻,遂辗转至此。”
“聚集弟兄,多是如小人一般被贪官污吏逼得无路可走之苦命人!
我等占山,只为存身,自我到此啸聚山林,便立下规矩:只劫为富不仁、欺压百姓的官绅富户,所得大半散与贫苦,绝不伤及无辜!”
“那枢密使李彦,便是高俅一党,在京东路横征暴敛,民怨沸腾!
他过清风山,正是天理昭彰,小人岂能放过?
故而擒之,要以此慰枉死军民之灵!
可是小人只怕他干系过大,不敢擅专杀他,这才留到今日。”
王雄言毕,重重叩首道:“小人背负血海深仇,隐姓埋名至今,实非所愿!
今得遇恩相,如拨云见日!
恩相若肯收留小人,王雄愿效犬马之劳,肝脑涂地!
只求有朝一日能手刃高俅,雪此冤屈!”
赵禀听罢义愤填膺,更生惜才之心。
亲手扶起王雄道:“高俅祸国,本府亦深恨之!”
“王将军忍辱负重,情有可原,此非汝过,实乃朝廷之失、奸佞之罪!
将军武艺超群,忠勇可嘉,正当为国效力,岂可埋没草莽?”
“本府必当奏明圣上,陈将军之冤!
从今而后,你便随我身边,暂领都监之职,待时机成熟,必助你手刃仇雠,还你清白!”
王雄感激涕零,再拜于地。
花云在一旁亦为之动容,三人冰释前嫌。
清风山七百壮士感念赵禀恩义与王雄情谊,大多愿随之下山投效。
赵今日收得王雄、花云两员虎将,威震山东、河北。
只那枢密李彦今日被山匪劫掠,却己埋下祸根。
待消息传回东京,又将引出一场风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