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豆浆泼地,前路自分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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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堂窗口飘出的白色蒸汽,混杂着油炸面食的焦香和人群的汗味,构成九十年代夏日清晨特有的、带着烟火气的交响。

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,大多是穿着工装或是简单汗衫的男男女女,偶尔夹杂着几个睡眼惺忪、被父母拉来的孩子。

林晚晴和苏晓曼并排站着,与周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
并非衣着——她们的衣服比周围一些带着补丁的还要稍好一些——而是那股萦绕在周身的气场。

不再是往日那种怯懦的、恨不得缩进地缝里的畏缩,而是一种沉默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疏离。

周围若有若无的打量和窃窃私语,像苍蝇一样嗡嗡围绕着。

“……听说了吗?

早上王秀芬在家属楼骂得可凶了……真的?

为了啥?

又是那俩媳妇?”

“可不嘛,好像……好像说要离婚?”

“啥?

离婚?

她们敢?

离了林家能去哪儿?

喝西北风啊?”

“谁知道呢,看着吧,估计就是吓唬吓唬,最后还不是得服软……”声音不大,但足够清晰地钻进耳朵里。

苏晓曼面无表情,目光落在前方一个正在数饭票的老工人粗糙的手上,那双手布满老茧和油污,是这机械厂最普遍的印记。

她前世执掌偌大集团,接触的都是顶尖资源和精英人士,何曾如此真切地身处过这样……底层又充满琐碎挣扎的环境?

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里,充斥着柴米油盐的窘迫和婆婆的刻薄,让她心头一阵发闷。

林晚晴则微微侧头,打量着食堂内部。

斑驳的绿色墙裙,油腻的打饭窗口,墙上还贴着褪色的“安全生产”标语。

一切都简陋得让她这个前世讲究生活品质、出入皆是高级场所的人感到不适。

但她的眼神里,除了不适,更多是冷静的分析。

这就是九十年代末普通国营工厂的生态,是她们暂时无法脱离的土壤,却也可能是……起步的基点。

终于排到了窗口。

打饭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,系着沾满油渍的白围裙,眼皮耷拉着,没什么精神。

“要啥?”

声音也带着清晨的疲惫。

林晚晴上前一步,按照王秀芬的吩咐开口:“五个肉包,西个馒头,再打一锅豆浆。”

她声音平静,没有原主往常那种小心翼翼。

胖妇女抬眼瞥了她一下,似乎有些意外她的镇定,但还是熟练地用夹子夹起包子馒头,又拿起一个铝制的大锅,从旁边的大桶里舀起滚烫的豆浆。

“喏,拿好。”

胖妇女把东西从窗口递出来。

林晚晴刚要伸手去接,旁边突然挤过来一个身影,带着一股廉价的雪花膏香味。

是住在隔壁楼的赵家媳妇,家属院里出了名的长舌妇,一张脸涂得煞白,嘴唇抹得鲜红,穿着一条时兴但质地廉价的连衣裙。

“哎哟,这不是林晚和苏玉吗?”

赵媳妇声音尖细,带着毫不掩饰的看热闹意味,“听说你们俩今儿个要把天捅个窟窿?

要跟建业建华离婚?

真的假的呀?”

她这一嗓子,顿时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目光。

林晚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没理她,伸手去接那锅豆浆。

赵媳妇却像是没眼色,继续喋喋不休:“要我说啊,你们就是年轻不懂事。

建业建华多好的小伙子,端的是铁饭碗!

离了林家,你们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去处?

难不成……是外面有人了?”

她说着,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打转,带着恶意的揣测。

苏晓曼原本冷眼旁观,听到这话,眼神倏地一寒。

她上前一步,正好挡在林晚晴和赵媳妇之间,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媳妇那张浓妆艳抹的脸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股冷飕飕的劲儿:“赵嫂子,饭可以乱吃,话不能乱说。

我们林家的事,不劳你费心。”

赵媳妇被苏晓曼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噎了一下,印象里的苏玉可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主儿,今天怎么……她旋即恼羞成怒,拔高了声音:“哎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?

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?

离了婚的女人,那就是破鞋!

以后……”她话没说完,林晚晴己经接过了那锅滚烫的豆浆。

铝锅的把手有些烫手,她指尖微微用力。

就在赵媳妇还在那里唾沫横飞时,林晚晴端着豆浆的手,似乎是被旁边一个挤过来的人不小心撞了一下,又像是没拿稳——“哗啦——!”

一整锅乳白色的、冒着热气的豆浆,大半泼洒在了地上,溅起的汁液甚至沾湿了赵媳妇新裙子的裙摆。

“啊!”

赵媳妇尖叫一声,跳开一步,看着裙摆上的污渍,心疼得脸都扭曲了,“我的裙子!

新买的!

林晚你瞎了啊!”
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看着这边。

林晚晴手里端着只剩小半锅豆浆的铝锅,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惊慌和歉意,看向打饭的胖妇女:“对不起,张婶,我没拿稳……被人撞了一下。”

她目光扫过赵媳妇,意有所指。

胖妇女张婶皱了皱眉,没好气地说:“毛毛躁躁的!

算了算了,剩下这点够不够?

不够再打点,粮票可不管退啊!”

“够了的,谢谢张婶。”

林晚晴低眉顺眼。

赵媳妇气得胸口起伏,指着林晚晴:“你分明是故意的!”

苏晓曼冷笑一声,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“赵嫂子,众目睽睽,谁撞的谁心里清楚。

你要是心疼裙子,不如去找撞人的人赔?

在这里对着我们撒泼,是觉得我们好欺负?”

她语气里的嘲讽和笃定,让赵媳妇一时语塞。

刚才确实有点挤,谁撞的还真说不清。

她看着周围人投来的、带着怀疑和看戏的目光,又看看苏晓曼那冰冷的眼神和林晚晴那看似无辜实则强硬的态度,知道今天这亏是吃定了,再闹下去也没脸,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,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
一场风波,看似以林晚晴“失手”泼了豆浆而平息。

但围观的人都隐隐感觉到,今天的林晚和苏玉,不一样了。

那份逆来顺受的怯懦,似乎随着那泼出去的豆浆,一起被倾倒掉了。

林晚晴和苏晓曼对视一眼,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。

泼掉豆浆,损失几毛钱粮票,换来耳根清净和初步的立威,值得。

两人拿着剩下的包子和那小半锅豆浆,沉默地往家走。

回到二零一室,王秀芬正坐在客厅的藤椅上,拿着把蒲扇使劲扇着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。

林建业和林建华两兄弟己经起来了,一个坐在桌边看报纸,一个正在系衬衣扣子,看到她们进来,都没什么特别的表示。

“磨磨蹭蹭到现在!

买个早饭要一年啊?”

王秀芬劈头就骂,目光扫过林晚晴手里的东西,“豆浆呢?

怎么就这点?

偷喝了?”

林晚晴把包子和豆浆放在桌上,语气平淡:“路上不小心洒了。”

“洒了?”

王秀芬声音陡然拔高,“你怎么不把自己洒了?

败家玩意儿!

那都是钱!

是粮票!”

“妈,”苏晓曼忽然开口,打断了王秀芬的咆哮,她目光转向坐在桌边看报纸的林建业——她这具身体的丈夫,“我和林晚,有事跟你们说。”

林建业从报纸上抬起头,露出一张还算周正但带着些麻木的脸。

他是机械厂的一个小班长,性格有些懦弱,习惯了母亲的强势和妻子的沉默。

他皱了皱眉:“什么事?”

林建华也系好了扣子,看了过来。

他比林建业活络些,在厂里销售科,见识稍多,但骨子里同样带着这个时代部分男人的大男子主义。

他对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妻子林晚,说不上多喜欢,也谈不上多厌恶,更多是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。

王秀芬警惕地瞪着她们。

林晚晴深吸一口气,知道戏肉来了。

她上前一步,和苏晓曼并排站在一起,面对着林家母子三人。

“我们要离婚。”

林晚晴开口,声音清晰,没有任何犹豫。

客厅里瞬间死寂。

林建业手里的报纸掉在了桌上。

林建华系扣子的动作僵住。

王秀芬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眼睛瞪得溜圆,半晌,猛地从藤椅上跳起来,蒲扇指着两人:“你……你们说什么?!

反了!

反了天了!

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丧门星没安好心!

离婚?

你们敢!”

林建业终于回过神来,脸上是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:“苏玉!

你胡闹什么!”

他下意识地先吼了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妻子。

苏晓曼迎着他的目光,那眼神里的冰冷和陌生让林建业心头一悸。

这绝不是他那个低眉顺眼的妻子该有的眼神。

“我们没有胡闹。”

苏晓曼的声音比林晚晴更冷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,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,“这日子过不下去,也没必要再过下去。

离婚,对大家都好。”

“放屁!”

王秀芬破口大骂,“离了婚你们去哪儿?

滚回你们那穷山沟里啃泥巴去吗?

别给脸不要脸!

我们林家能收留你们,是你们祖上积德!”

林建华也沉下了脸,看向林晚晴,语气带着不耐烦:“林晚,你跟着发什么疯?

是不是大嫂怂恿你的?

赶紧给妈道歉,这事就算了!”

在他印象里,自己妻子胆小,肯定是受了苏玉的挑拨。

林晚晴却笑了,那笑容极淡,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:“林建华,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。

离不离婚,是我自己的决定,用不着谁怂恿。”

她目光扫过王秀芬和林建业,“至于回穷山沟啃泥巴?

不劳您费心。

离了林家,我们饿不死。”

“你……你们……”王秀芬气得浑身发抖,一***坐回藤椅,开始拍着大腿哭嚎,“哎哟我的老天爷啊!

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!

娶了这么两个白眼狼回来啊!

要逼死我老婆子啊……”林建业脸色铁青,猛地一拍桌子:“苏玉!

我告诉你,这婚不可能离!

你生是我们林家的人,死是我们林家的鬼!

别给脸不要脸!”

林建华也语气强硬:“对!

离婚?

想都别想!

我看你们就是日子过得太清闲了,闲出毛病来了!”

面对两人的暴怒和王秀芬的哭嚎,林晚晴和苏晓曼却异常平静。

苏晓曼甚至往前走了半步,目光首视林建业,一字一句,清晰地问道:“不离?

林建业,那你告诉我,结婚三年,你给过我这个妻子什么?

是关心?

是尊重?

还是仅仅是你这微薄工资里,施舍给我的一点生活费,让我伺候你一家老小,还要忍受你母亲无休止的辱骂?”

林建业被问得一怔,张了张嘴,竟一时答不上来。

关心?

尊重?

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些问题。

在他和周围大多数男人的认知里,娶媳妇回来,不就是洗衣做饭生孩子伺候公婆吗?

苏晓曼不需要他的回答,那沉默己经说明了一切。

她眼神里的冷意更甚。

林晚晴也看向林建华,语气平淡却犀利:“林建华,你除了每个月把工资上交一部分给你妈,偶尔施舍我几块零花钱买卫生纸,你还为这个家,为我,做过什么?

你妈指着鼻子骂我是‘不下蛋的母鸡’的时候,你在哪里?

你为我说过一句话吗?”

林建华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,强辩道:“那……那妈不就是嘴上说说……你较什么真?”

“嘴上说说?”

林晚晴嗤笑一声,“原来在你眼里,你妻子的尊严,是可以随便被‘嘴上说说’践踏的。”
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这间拥挤、陈旧、充满了压抑感的客厅,最终落回林家兄弟脸上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这婚,我们离定了。

协议离婚,如果你们不同意,那我们就***。

反正,这日子,我们一天也过不下去了。”

***?

这个词从一向怯懦的妻子口中说出来,让林家兄弟和王秀芬都愣住了。

这年头,离婚都是稀罕事,***离婚更是闻所未闻!

她们怎么敢?

她们懂什么***?

王秀芬停止了哭嚎,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人。

林建业和林建华面面相觑,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和一丝……慌乱。

他们习惯了掌控,习惯了妻子的顺从,从未想过有一天,这两个沉默的女人会如此决绝地反抗,甚至搬出了“***”这样的字眼。

“你……你们吓唬谁呢!”

王秀芬色厉内荏地喊道。

“是不是吓唬,你们可以试试。”

苏晓曼语气冰冷,“不过,到时候闹得全厂皆知,丢脸的不知道是谁。”

这话戳中了王秀芬和林家兄弟的痛处。

他们最在乎的就是脸面。

客厅里再次陷入僵持的沉默。

只有王秀芬粗重的喘息声和林建业拳头攥紧的骨节声。

林晚晴和苏晓曼不再多说,转身回了那间属于她们的小屋。

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那令人窒息的氛围。

两人靠在门板上,都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心跳。

刚才那番对峙,看似占据上风,实则也耗尽了心力。

这具身体太弱,情绪激动之下,竟有些发虚。

“第一步,算是迈出去了。”

林晚晴低声道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。

苏晓曼“嗯”了一声,抬手按了按太阳穴:“他们不会轻易同意的。

尤其是王秀芬,把面子看得比命重。”

“由不得他们。”

林晚晴眼神锐利,“当务之急,是找到安身立命的本钱。

这家里,一分钱都不能指望。”

她走到床边,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、绣着拙劣花样的布包。

那是原主“林晚”藏私房钱的地方,里面只有皱巴巴的几毛钱和几张粮票。

苏晓曼也依着记忆,从自己床铺的褥子底下翻出一个小铁盒,里面同样寒酸,只有一块多钱,还有一张原主偷偷藏起来的、己经有些模糊的初中毕业证。

两人看着手里这加起来不到两块钱的“全部家当”,相顾无言。

前世的她们,一个是时尚帝国女王,一个是商界铁娘子,何曾为区区两块钱发过愁?

巨大的落差感袭来,却没有击垮她们,反而激起了骨子里的倔强和斗志。

“得想办法赚钱。”

苏晓曼捏着那张初中毕业证,眼神微动,“最快的办法,是利用我们知道的‘未来’。”

林晚晴点头,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家属院。

卖冰棍的小推车叮叮当当路过,几个女人坐在树荫下边纳鞋底边聊天,孩子们在空地上拍画片……“九十年代末……个体经济己经开始活跃了。”

林晚晴沉吟,“服装、小吃、小商品……都是机会。

但我们没有本金。”

她转过身,看向苏晓曼:“我记得,你前世手工不错,尤其擅长改衣服?”

前世苏晓曼为了在某些场合别出心裁,确实专门学过服装设计和改制。

苏晓曼挑眉:“你也一样,对时尚和色彩的敏锐度,无人能及。”

这是林晚晴安身立命的根本。

两人再次对视,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初步的计划。

没有本金,就从零开始,用最原始的手工和眼光。

“先从这个开始。”

林晚晴指了指苏晓曼手里那张毕业证,“找个机会,去趟图书馆或者书店,看看现在的政策和风向。

家里这些旧衣服,也可以试着改改看。”

苏晓曼点头:“嗯。

当务之急,是先搬出去。

继续住在这里,什么都做不了,还要应付那一家子。”

提到搬出去,现实问题又摆在面前——钱,住处。

“走一步看一步。”

林晚晴眼神坚定,“先解决离婚的问题。

只要离了婚,总有办法。”

正在这时,门外传来王秀芬刻意拔高的、带着讨好意味的声音:“建业,建华,快吃饭了,上班别迟到了!

妈晚上给你们做红烧肉吃啊!”

显然,刚才的对峙让王秀芬暂时改变了策略,试图用怀柔政策稳住儿子,也稳住局面。

林晚晴和苏晓曼相视冷笑。

红烧肉?

真是讽刺。

她们要的,从来不是这一口吃的。

她们要的,是自由,是尊严,是掌控自己人生的权力。

这条路注定艰难,但她们己经踏出了第一步。

绝不会回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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